浅黄色的麻纸在手中被揉成一团,连带着上头的墨迹一并变得歪歪扭扭。
顾连舟走上前来,见师兄面色不愉,正要开口说话,忽见自师兄指间“腾”地升起一缕火焰,那团可怜的麻纸瞬间被焚为灰烬,悉悉簌簌自指缝漏下。
“……”
哪个不长眼的写信刺激师兄,竟逼得他浪费一纸燃火符。
瞥见近旁的男人,宋岐灵倏地想到信里的警告,眉头缓缓皱起。
无咎师兄与顾连舟不过只见了一面,便有所感,莫非她的师弟身上真有什么连她都不知晓的秘密?
笑话。
这分明是偏见。
难不成只她一人眼盲心盲么?
自鼻端发出一声轻哼,宋岐灵甩袖将信纸碎屑抖落,拔脚便走,留下不明所以的顾连舟驻足在原地。
-
几人上了马车,一路晃荡着驶入乡间小道。
今日春光融融,惠风和畅,是个踏青赏景的好日子。
行了约莫一个时辰,道两旁显露出茂盛的植被与野花来。
俞七揪来草根逗笼子里的兔子玩,嘴里嘟囔道:“本是将你捉来烤了吃的,怎么捉到手后反倒下不了嘴呢。”
随着马车一同晃荡的柳岱斜靠在软枕上,闻言取笑他道:“承认吧俞老七,想养宠畜便直说。”
看着毛色洁白柔软的小兔子抖了抖耳朵,恍若成了精的雪球,俞七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要融化了。
“柳行川,你清高,你就不养一只么?”他屈肘托腮,反问柳岱。
却见面前这位古板的年轻医师摇了摇头,神情罕见的落寞,“像我这种漂泊无依之人,照顾自己尚且勉强,遑论分神去照料一只脆弱的畜生,何况先前在欢喜村时,我也没能耐将防风带出,将它一只狗留在那糟乱的地界,是我对不住它。”
说到后头,车内两人俱是一静。
俞七被说中伤心事,面上的喜色登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两行滚烫的宽泪,“哎,我的麻团……”
这些时日他对欢喜村中发生的事避而不谈,一心沉浸在出村的喜悦之中,不曾想叫一只捉来的兔子唤醒了伤心事。
正伤感着,车厢门忽然被人从外打开,顾连舟伸头进来,见车内气氛不对,刚要说出口的话被咽回了肚子里。
他沉默片刻,重新开口道:“你们这是又吵起来了?”
怎的方才他在外面没听见声响,莫不是这一回两人真气恼了?
柳岱摇了摇头,“无事,顾兄你要进来坐会儿么?”
这几日他们四人轮流当车夫,眼下本该宋三一人当值,顾四却嫌车内闷热,借着透气的由头往外一坐。
嘴上虽这么说,心里怕是忧心宋三未休息好,这才借故陪同他一道驱车。
只见他摇头道:“不必了,我瞧着路头有炊烟升起,许是有庄户也未可知,师兄让我问问你们,要在前头落脚么?”
闻言,柳岱与俞七对视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地点头:“要。”
眼看夕阳西斜,黄昏将近,能有处落脚地自然是求之不得。倘若再向农户讨一碗热乎的番薯稀饭便再好不过了。
怀揣着如此憧憬,几人远远便看见道路两旁,人头攒动。
从哪儿冒出这么多人?
只见村道两旁,设有三两处用木架支起来的简易摊贩,其上摆放着些瓶瓶罐罐,离得近了,便能看见一些石头雕刻的摆件,以及陶土捏的各式碗碟,堆叠在桌面上,看样子,似乎是拿着家中的物件做生意来了。
光天化日之下,十余名作农户打扮的人扎堆在一处,宛若雨后春笋一般,凭空冒了出来。
“先停车,我去前头看看。”宋岐灵如是说道,拉拽缰绳“吁”停了马匹,在距离人群不远处跳下车,将马系牢,简单地整理了遍衣物后,往摊贩聚集处走去。
行至跟前,又见几只盛满枣干、花生等各色干果的箩筐整齐地码在摊前,上头盖着薄薄一层剪纸,朱红的“喜”字展开,分外惹眼。
宋岐灵默不作声的垂眸一一扫过,余光瞥见有人朝她走来,这才抬眼看去。
“是青崖来的客人么?”那人上了年纪,头发胡须尽已花白,眼眶里只剩下两汪浑浊,竟是个半盲之人。
与旁人不同,这位老伯穿着讲究,身上是一袭簇新的绛色绸褙子,脚下踏着双绣了暗纹的皂靴,虽处在乡间野路,却不染一尘。
再看他稀疏的发丝被尽数束起,加以碧玉冠,其间插了根同色玉簪,虽算不上华贵,却已极尽体面。
只觉此人乡音极重,宋岐灵勉强辨得其中意思,这才拱了拱手,回道:“某与兄弟一行人只是途径此地,并非青崖人士。”
闻言,那老伯轻叹了声,似在埋怨般地自语道:“早说了错过时辰不吉利,怎么还没来。”
碎碎叨叨咕哝了一番,老伯头也不抬地伸手往后指去,“往里走,往里走。”
宋岐灵不明所以,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迎上几个面带笑意的村民,见她看过来,那几人唇畔笑意更甚,冲她招了招手道:“过来呀。”
这里的民风一惯如此淳朴么?
宋岐灵颇为受宠若惊地搔了搔脑袋,转身向顾连舟等人使眼色。
“师兄叫我们过去。”顾连舟伸手解开树上的缰绳,牵着马往路心走去。
所到之处,人群自动避开一条路来。
身着红布暗花缎袄的农妇拉着宋岐灵热情道:“你们来的倒是巧,今夜月虹,姜家娶妻,大办宴席,你们都还未用饭吧,这便留下别走了,等再晚些,就有新娘子看嘞!”
“月虹?”宋岐灵抓住这陌生的字眼,看向农妇的目光多了分狐疑。
只听那花袄农妇“昂”了声,指着天边一轮淡淡的月亮道:“瞧,今个儿是满月哩,待夜里下了雨,天边便会出现一道彩虹,美得很哩。”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宋岐灵眯了眯眼,眼下日头西沉,将天空染成绚丽而鲜艳的紫红色,而另一端,圆盘似的月亮静悄悄地挂在天空。
她倒是从未见过月圆之夜降雨。
如此想着,宋岐灵继续道:“婶子,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的。”
与那半瞎老伯似乎不是一个村的。
“嗨呀,叫你听出来了,我是金雪窝的,这不是来凑热闹么。”花袄农妇嘻嘻笑了一声,捂着她那张稍尖的红唇,拿一双圆润漆黑的眼睛瞧着宋岐灵,“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从哪儿来的呢,可有拜帖?”
闻言,宋岐灵面上闪过一丝赧然,“我家离得远,我今日只是途径此地,并没有拜帖……”
花袄婶听罢大手一挥,满不在乎道:“凑热闹要什么拜帖啊,姜家不是那小气的门户。”
宋岐灵汗然。
话倒是都被她一人说了。
又见这人往前凑了一步,掩唇低声笑道:“妹妹,悄悄告诉你,我也没有拜帖。”
妹妹?
宋岐灵脑中“轰”的一声,下意识抬眼看向近旁,唯恐叫让人听见。寻了半晌,方看见师弟一行人不知何时被村民拉去树荫下闲谈,这才舒了口气,白着脸看向近在咫尺的农妇,悄声道:“婶子,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分明用了隐匿身形的符纸,寻常人应当看不出才是。
农妇不解:“何须看,我自然是闻出来的。”
她的鼻子可灵得很。
不仅闻到了那股处子香,还能闻出……
女人咽了咽口水,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一圈,旋即看向宋岐灵身后,兴奋地拔高嗓音道:“快瞧啊,青崖的新娘子来了!”
闻言,众人纷纷扭头看向道路另一头。
只见浓艳的晚霞之下,一辆金色马车向这边飞速靠近,所经之处,地面泛起细碎的银色光点。
众人凝神看去,便发觉那光点是经红漆车孔隙漏下的银粉,正可谓是金羁玉勒,宝马香车,极尽奢靡。
宋岐灵愣怔地看着珠光宝气的马车飞速靠近,面上空白了一瞬。
村子里娶亲竟是这般么?
简直与她记忆中的八抬大轿,敲锣打鼓的热闹场面相去甚远。
眼看着马车即将撵到脸上,众人亦不后退,反倒迎上前去,掏出早已备好的红枣、龙眼等干果一股脑往马车里砸去。
宋岐灵躲避不及,被这拥挤的人群瞬间淹没。
混乱之中,颗颗饱满的花生粒兜头洒下,顺着衣领往怀里滑去。
夹缝中艰难求生的宋岐灵:“……”
这般浪费粮食的举动是不可取的。
呼吸困难间,一只手从天而降,揽住她的肩头,将她往后带去。
只觉得后背撞进一人怀里,鼓噪的心跳声自紧贴的那股热源处传来,宋岐灵艰难地抬头,便见衣衫凌乱、同她一般狼狈的师弟仰着脸躲避周遭的挤压,下颌紧绷,脖颈上的青筋随着用力而隐隐浮现。
也不知挤到她近旁费了多少功夫,但见一滴汗水顺着那微鼓的脉络缓缓滑落,旋即没入衣襟之下。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顾连舟垂眸看了眼师兄,恰逢此时,一只温润的手悄无声息地抬起,在他脖颈间轻轻一揩。
肌肤短暂地相触,那只手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顾连舟缓缓睁大了双眼,看向师兄的目光里多了分困惑。
宋岐灵轻捻指尖,颇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在人群的冲撞中,随师弟一同踩到田埂之上。
只觉得脚下触感蓬松柔软,低头看去,便见一片绿油油的荠菜将他们二人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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