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间的雾气浓郁翻滚,恍若被打翻的浆糊,黏稠得能掐出水来。但见乡道旁的草堆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四人,打眼看去,格外瘆人。
宋岐灵缓缓睁开双眼,看着面前厚重的白雾,脑子空白了一瞬。
身下是柔软而湿润的泥土,身前是同样潮润的水雾。
五指微缩,触及一团野草。
以天为被,以地为床。
她竟在野外农田上睡了一宿么?
盯着虚空处怔了半晌,她缓缓皱眉,伸手探向腰间暗袋。
指腹碰上几粒圆滚坚硬的物件,登时僵在原处,犹豫片刻后捏着那物凑到眼前,细细端详。
红色薄皮花生。
轰的一声,昨夜的迎亲画面如走马灯般在脑中闪过。
宋岐灵胸口起伏,倒吸一口凉气。
她何时这般没有防备,竟未能察觉出半点异样。
何人会在月虹之夜成亲,又是何人,仅靠嗅觉,便堪破她的伪装?
如今看来,昨日拦路的村民,怕不是山野中的地精。而他们几人,应是误闯了别人的婚礼。
“唔。”俞七睡眼惺忪地撑地坐起,揉着后颈嘟囔,“小爷昨夜梦见我被八抬大轿娶亲,结果轿夫全是尖嘴猴腮的狐狸,可吓死……”说到后头忽觉不对,他抬起双臂,看着满是泥泞、湿漉漉的衣裳,静默片刻,而后,抬手朝着自己脸上招呼。
就说喝酒误事,怎的还出现幻觉了?
巴掌落下,发出一声脆响,惊得树梢的乌鸦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忽然间,草丛里骤然传来“吱吱”的怪叫,俞七骇了一跳,缩着脖子往后看去,便见一道棕影闪电般窜过。
看身形,是只四足牲畜。
只见它后脖颈缺了一撮毛,匆匆回头时,眼珠子泛着诡异的绿光,活像两颗发霉的绿豆。
只见它受了惊吓般,瞬间溜进草丛深处。
柳岱被这动静惊醒,亦扶着地面坐起身来,面上迷茫,“此处是黄泉么?”
“呸呸呸,胡说什么呢!”俞七忙站起身,快步走到他身旁,递去一只手,“柳行川,你方才没瞧见么,那儿有只黄鼠狼。”
他朝身后的草丛努努嘴,笑得比哭还难看,“你说,我们是不是撞鬼了啊。”
闻言,柳岱松了口气,“撞鬼了倒也好,总归没丢了性命。”
人怎能这般看得开?
俞七疑他没睡醒,忍住给他一耳光的冲动,他站起身转过头去,看向宋岐灵与顾连舟二人,“宋三,顾四还睡着么?”
见人仍倒伏在地,几人合力将其扶起,见他有气,这才放下心来。
“快走快走,什么鬼地方,小爷我再不来了。”
俞七眼神好,透过浓郁的白雾,看见不远处的马骢,这便一脚深一脚浅地搀扶着顾连舟,往车厢移去。
-
暮色渐沉,官道上的泥地被车轮碾出两道蜿蜒的辙痕。
宋岐灵缩在马车角落里,随着颠簸“咚”地撞上车壁,疼得龇牙咧嘴:“这破路,怕是许久未修了罢?”
“想来是昨夜那场大雨冲的。”柳岱应和道。
春日多雨水,昨夜那场雨来得急,直把泥土泡得松软,车轮滚过,恍若陷进了云堆里。
两人玩笑了几句,宋岐灵这才抬眼看向对面正襟危坐的男人,忍不住开口道:“师弟,我见你脸色不大好,要不要让柳医师替你把个脉?”
自打上了马车,顾连舟便苏醒过来,未说一句话,只睁着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冲她的鞋尖发呆。
也不知这双沾满泥浆的破靴子有什么好瞧的……
如此想着,宋岐灵缩了缩脚,颇为无助地扭头看向柳岱。
柳岱当即心领神会,撩起袖子伸长胳膊便要去握顾连舟的手腕,“顾兄啊……”
手却扑了个空。
只见前一瞬丢魂似的的男人忽然俯身,捡起脚边一粒毫不起眼的石子,而后挺直了脊背,冲宋岐灵露出一抹笑来,“有脏东西。”
宋岐灵:“……”
我瞧你像脏东西。
好端端的,又中了邪。
造孽啊。
车厢外的俞七甩了个响鞭,远处城墙的轮廓已隐约可见。揉了揉眼,少年自嘲似地轻嗤道:“得,又出现幻象了。”
直到马车行到城下,随人群往里进时,一杆红缨枪忽然横伸出来,只见枪尖寒光一闪,正抵在马鼻子前。
马儿惊得打了个响鼻,前蹄高高抬起,直把车厢拉拽得颠簸起来。
红缨枪下,护城守卫斜吊着眼,鼻孔朝天地看向驱车的俞七,“路引呢?”
俞七怔了怔,往他腰间瞥去,便见一木牌擦得锃亮,其上镌刻着“南城巡检”四个大字。
果真到了南城?
不是幻象?
见他墨迹,守卫不耐烦地催促道:“后面还有人等着进城呢,您若没带路引就请回罢,莫要耽搁了旁人。”
什么路引,没人告诉他进城要路引啊。
俞七忙不迭去摸袖袋。
袖袋里尽是些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哪儿有那劳什子路引。
眼看着那杆红缨枪要来挑他,俞七忙侧过身去,冲车厢里喊道:“十万火急,你们几个谁带了路引?”
四人里,只属宋岐灵靠得住。
可惜路上捡来的几人却是个累赘。
“只你一人的路引如何能够?”守卫将桑皮纸制成的路引卷起递了回去,狐疑地看向其余几人,见他们灰头土脸,不由警惕道,“你们莫不是流民?”
俞七忙摆了摆手,“不,官爷,我们是良民啊。”
“你可知无引者以奸民论处?”守卫是个铁面无私的,见这几人还要纠缠,大手一挥,示意后头的人上前,“既没带路引,便请回罢。”
哪有到了门口不让人进的道理?
俞七当即急了起来,“官爷,你就通融一下能怎么着,天都快黑了,你叫我们上哪儿去?”
守卫亦没了耐心,“我管你们上哪儿,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别杵在这里碍我的眼。”
这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众人心中无望之际,轿门忽遭人从里打开,身量颀长的男子去而复返,跳下马车来到那守卫跟前,伸手递去一枚方正的碧玉牌。
守卫神色复杂地接过那物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面前的男子。
看着人模人样,怎的是个傻的?
“没有路引回去便是,倒也不用如此行贿……”如此说着,他低头掂量起手里的玉牌。
许是遭受过外力的冲击,这玉牌成色虽佳,却有一条裂隙横贯其间,将上头的“天水顾家”四字分割开来。
忽然想到些什么,守卫面色稍凝,拿着玉牌翻来覆去地端详,又拉过近旁的同僚一起琢磨上面的饕餮纹路,俄尔,恍然大悟一般,抬手对着顾连舟行了一拜。
“原来是淮都的天水世家,恕某眼拙,未能认出顾家公子。”他双手将玉牌奉还,态度客气了许多,“既有贵人引荐,这玉牌便算得上路引,诸位请。”
余下三人纷纷将目光投向顾连舟,偷偷在心中竖起了大拇指。
想不到关键时刻,顾连舟的身份竟如此好用……
-
“宋兄,咱们去哪儿?”
自打进了南城门,俞七便兴奋不已,竟打听起宋岐灵师兄弟二人此行的目的来。
宋岐灵本就没打算藏着掖着,索性如实答道:“去慕容家,寻我师叔。”
“慕容家……”俞七略一沉吟,“是那个万械藏宗,诡刀世家,慕容枭的府邸么?”
闻言,宋岐灵意外地挑眉,“你竟对南城慕容家如此了解?”
见他神情恍惚,又忍不住打趣,“难不成,你与慕容家主是旧相识?”
听她这么说,俞七恍若吞了只死苍蝇,梗着脖子道:“谁与他是旧相识,慕容家名气那么大,我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柳岱看了他一眼,淡淡开口道:“俞老七,我记得你应当也是南城人士罢。”
嚯,这其中果真有些渊源。
“那敢情好,俞七,你这是回家了呀。”宋岐灵咧嘴一笑,“来都来了,不如同我去见见世面?”
谁要见这破世面。
俞七绷着脸随着众人行了一路,直到远远看见那块熟悉的慕容家牌匾,忽然“哎哟”叫出声来。
“又怎么了?”柳岱见这厮捂着肚子作出狰狞模样,忍不住嘴角微抽,“你可别同我说肚子疼,这一路你都疼几回了……”
宋岐灵亦无奈地摇头道:“俞七,快别跺脚了,你鞋底都要磨出火星子了。”
这慕容家里头莫不是住着罗刹,如若不然,怎会叫俞七这般惧怕?
“你们不知道,慕容家堆满了刀剑斧钺,九九八十一道刑具,实乃人间炼狱也,我胆小,便不去了……”俞七一退再退,只差把‘心中有鬼’四字写在脸上了。
“太拙劣了。”宋岐灵停下脚步,站在原地长叹一口气道,“一听说要来慕容府你便有百般借口,究竟是何缘故让你如此退却,难不成是……”
眨了眨眼,似是相通其中关窍,宋岐灵迟疑地转过身,不可置信道:“你莫不是慕容家的人罢?”
眼看俞七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副叫人戳穿心事的模样,宋岐灵额角青筋微鼓,太阳穴“突突”跳动,“真叫我说中了?”
难怪心中有鬼。
原来是近乡情更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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