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如绸缎的发丝轻拂过面颊，宋岐灵愣怔地看着男人秾艳的眉眼，两道黛眉微微蹙了蹙，而后艰难开口：“大晚上的，叫旁人听见像什么话。”
吐息间，那股清洌的香气扑到面上，顾连舟垂目，视线落向那抹张合的唇瓣，心头异样。
他悄无声息地收回目光，轻声道：“师兄你……可闻见我体内妖气的异动了？”
宋岐灵摇了摇头，眸光微转，“院子里的气味太过繁杂，我亦分辨不清了。”
顾连舟目光错落，若有所思地看向院心的大树，抵在窗沿上的指骨缓缓收紧，俄尔挺了挺脊背，向后撤去半尺距离。
“倒是难为师兄的鼻子了。”他轻笑了一声，面色一如从前般坦然，隐于窗后的右手却揪起袖子一角，无措地揉搓着。
直待那块光滑的面料变得皱褶，攥得发白的指头方缓缓松开，“时候不早了，师兄，该睡了。”
方才还邀她过来，这会子倒赶人了。
男人的心思果真如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宋岐灵将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见那双眼睛与平日无异，这才暂且打消心底的顾虑，唇角扬起抹笑来，“是，该歇息了。”
话音落下，二人静默无声地对望片刻，宋岐灵率先转过身去，踩着砖石翻进自己屋中。
动作流畅俊逸，颇显匪盗风采。
眼看着师兄落下窗户，顾连舟这才长长呼了口气，垂眸看去，眉头一皱。
不觉间他竟出了一手心的汗。
用力扯开微敞的衣领，站在窗口吹了许久凉风，心中那股焦灼之感方渐渐散去。
月光洒下，在他身后投下一片黑影。
顾连舟侧过头去，盯着那蜿蜒游弋、形似藤蔓的黑影，感到荒唐，“你在兴奋什么？”
回应他的，是黑影的疯长。
“砰——”木窗被挑下，将光亮阻隔在外，黑影瞬间融于满室黑暗。
-
宋岐灵直睡到日上三竿，府中仆役前来催了两三回，方不情不愿地从被褥里钻出头来。
“郎君，眼下已过了用早食的时辰，小厨房里已没有饭了。”小丫鬟取来食盒，揭盖放到一旁，从里头端出一叠点心，“只有些茶食点心，且先垫垫肚子，稍后去前厅用午饭。老爷今日特地命厨房做了好些好吃的，郎君有口福呢。”
昨夜睡得迟，一夜亦翻来覆去未能休息好，宋岐灵幽幽睁开双眼，与那小丫鬟打了个照面。
“郎君……诶哟，郎君的眼下怎青黑成这副模样？”小丫鬟吓了一跳，险将一叠枣糕抖落在地。
“无碍，只是夜宿贵宅，受宠若惊，高兴得一夜未睡罢了。”宋岐灵皮笑肉不笑，恍若三魂六魄离体，只余下一副空空的皮囊。
小丫鬟沉默片刻，放下碟子便转身往外走，片刻后端着盛满热水的盥盆去而复返，“郎君劳苦，奴婢这就伺候您梳洗。”
说罢，拧了巾帕便往宋岐灵脸上擦去。
叫热水淋了满脸，宋岐灵瞬间睡意全无，摁住那方巾帕便翻身坐起，“我来，我来就好。”
接过帕子，将脸面仔细擦了一通，又将发丝束起，用木簪固定，换上慕容府准备的秋香色绣缠枝莲纹衣衫，前一日还灰头土脸的少年摇身一变，竟成了风姿俊秀的贵公子。
小丫鬟看傻了眼，不觉红了脸颊。
郎君真好看，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好看。
收拾完毕，宋岐灵从碟子里随手拿起一块红枣糕冲小丫鬟点了点头，“多谢了。”
说罢，抬脚便往外走去。
甫一迈过门槛，蓦地撞见一庭清清朗朗的日光，但见这金光铺展开来，撒上树木枝桠、砖石楼台，连带着檐角悬挂的铜铃，都好似裹着一层金灿灿的釉色。
如画的景致中，一抹玉色颀长身影背对而立，听见动静转过身来，冲她笑道：“师兄，早啊。”
宋岐灵迎上这抹殊色，闭了闭眼。
顾连舟对身上的锦衣华服似乎很是受用，恍若穿回了天生便该长在他身上的皮，恢复了从前花蝴蝶的模样，连带着周身的气势都变了许多。
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宋岐灵不由得哑然失笑。她与师弟今日都着如此鲜嫩的翠色，可见慕容家主的品味。
既然他们都这般穿着，那柳岱他……
似是听见了她的心声，顾连舟道：“柳兄已先我们一步去了前厅，此刻应当与俞兄在一处。”
嘶，她果真起迟了。
又看了眼原地等待的顾连舟，宋岐灵走上前去，与其并排而行，“师弟昨夜也没休息好么，还是特意等的我？”
顾连舟垂眸看了眼她手中的糕点，声音听不出情绪：“两者兼有。”
昨夜苦于那只影子的折磨，夜不成寐，直待天明方才入睡，还做了那样的梦……
思及此，顾连舟又觉喉咙一紧，后背生汗，不觉停下脚步，盯着师兄的皂靴后跟出神。
“今日用过饭后，我们便出去走走罢，听说西街多客栈酒楼，兴许可以在那里碰碰运气，说不定可以寻见师叔。”宋岐灵大步向外走，并未察觉出异常，待身边久久无人回应，方诧异地转过身去，却见师弟丢了魂魄似的定在原处。
“师弟？”宋岐灵不解地歪了歪头。
话音落下，忽见师弟抬头看来，眼中多了种别样的情绪。
似是幽怨，抑或是……惧怕？
怕她什么？
她不过是近来多疑了些，可这也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难道因此惹师弟不快了？
叫他盯得发毛，宋岐灵疾步上前，挥手打断他的视线：“还在因昨夜的事与我置气？”
见他瞳孔微震，似是叫她说中了心事，宋岐灵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想，轻叹了一口气，道：“师兄不该对你有所猜忌，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像昨夜那般行事了，如何？”
顾连舟沉默着垂眉敛目，俄尔，缓缓点头。
瞧这模样，真像只呆头鹅。
宋岐灵不免想笑，又怕师弟多心，硬是压住嘴角，笑意却从眼梢溢出。
今日天朗气清，又同师弟说清误会，她的心情极好，连带着路边的悬挂刀枪斧钺的兵器架都格外顺眼。
等等。
哪儿来的兵器架。
宋岐灵面色微僵，往后退了一步，看向身侧蜿蜒石道上由乌木制成的兵器架，额角青筋跳动。
慕容家尚武竟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这么个幽僻的小道，有谁会在此练武？
正腹诽，一股凛冽的剑气倏尔破空而来，所经之处，发出阵阵嗡鸣之声，不等她回头，师弟便反应极快地拉过她的臂弯往前带去，堪堪与那剑锋错过。
“谁！”顾连舟阴沉着脸，顺着剑气来处看去。
只听得男人狂浪的笑声在院中回响，几息之间，一抹玄色身影如枯叶般翩然落下，扭身看向宋、顾二人。
宋岐灵当即挺直脊背，双臂紧绷，周身气势如霜雪彻底冷了下来。
作为慕容家的客人，竟在宅院中遭人埋伏，实乃蹊跷。
若那人只冲她一人而来便罢，若不是，就怕是家主的意思……
“反应倒是快，可惜防备心还是不够。”玄衣男子身形不算挺拔，肩背却厚实得如夯土城墙，纵使被衣物遮盖，却也能看出其经年累月的训练痕迹。
模样倒是生得端正，却有一只眼眶里嵌了颗灰色眼珠，打眼看去，叫人心生寒意。鹰钩鼻下，薄唇微勾，似在嘲笑他们二人。
见状，宋岐灵没好气道：“大胆贼人，光天化日竟敢在家宅行凶？如此目无王法，就不怕闹出人命么？”
却听那人浑不在意道：“既是慕容府的门客，岂会不知慕容家的规矩？”
宋岐灵心中顿感不妙：“什么规矩？”
俞七没同她说啊。
那人指着一旁的兵器架，朗声道：“凡入我慕容府为客者，可庭前试刀，随意切磋，生死自负。”
好没道理的规矩。
“难不成我不愿切磋，你也要逼我一同试刀不成？”宋岐灵怒极反笑，“况且我并非府中门客，自然不需遵守门规。”
闻言，那人终于变了脸色：“不是门客，那你是谁？”
忽然想到了什么，男人眉头一跳，语气亦冷了下来，“你们是慕容钰带回府中的朋友？”
宋岐灵对此不置可否。
昨夜慕容家小公子归家的消息已然传开，府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鲜少有人亲眼见到随慕容钰一同回府的三人是何模样。
如今却是见到了。
慕容铮冷笑一声，越过二人，拔下插在树身上的长剑，迈着长腿向远处走去，俄尔，犹觉不痛快，扭头看向宋、顾二人，似要将二人面容刻在脑子里。
“师弟，我们似乎遭恶犬缠上了。”宋岐灵歪过头去，冲师弟小声耳语道，“以后遇见此人记得躲远一点，师兄不能时刻守在你身边，你若是打不过，便跑得快些，记住了么？”
顾连舟亦盯着慕容铮的方向，唇线抿起，自齿间逸出话语：“师兄，你说的话他似乎全听见了。”
哈呀……全听见了么？
宋岐灵讪讪一笑，抬手挡在唇前，继续道：“叫他听见也无妨，师兄我行得直坐得端，无需惧他。”
顾连舟低头看了她一眼，心道这不是行得直坐得端的事，而是……
见那人终于拔脚离开，他低声道：“此人似乎与俞七有仇，便连带着看我们也不顺眼。”
其中怕是有旧时的恩怨。
还有那只灰色的义眼，或与俞七有关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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