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宋岐灵盯着眼前的‘鸾鸟衔绶’铜镜额角微跳,要不……
还是换一面罢。
“婚嫁用镜?”顾连舟拿着铜镜看了又看,俄而转过身去,扫了眼摊贩。
便见偌大的摊架上,密密匝匝堆着零碎物件,桃木梳、绣片荷包、摞成一叠的朱红喜帕,以及缀了红绒花的缠枝银钗,更有甚者,一捆鎏金喜烛静静地躺在角落里……
果真是处售卖婚嫁用品的摊贩。
“方才我正要提醒郎君,这喜镜通常由男子赠予女子,以贺新婚之好。”商贩讪讪一笑,找补道,“又见郎君将此面镜子赠与小郎君,便想着二人兄友弟恭,与这画上的鸾鸟倒是相衬……”
说到后头,眼看着二人脸色发绿,商贩挠了挠头,再笑不出来了,“您瞧,我这摊架之上只卖喜镜,没有别的样式了,不然……不然我将银钱退还与郎君罢。”
说罢,作势要掏自己的钱袋。
“算了。”
宋岐灵往前迈了一步,从师弟手中抽走那面铜镜,“左右不过是面镜子,能用就好,管他鸾鸟还是什么旁的鸟。”
见他这般随意洒脱,商贩登时笑开了花,捏着钱袋的手也松了开来:“小郎君说得对,镜子一物,用着顺手才是正经。”
宋岐灵却觉接了块烫手山芋,看也不看一眼,便将那镜子塞进袖袋中,冲店家颔首后转身便走。
稍顷,身后有脚步声跟上。
宋岐灵闭了闭眼,后悔自己方才多余说那一句话,忽又转念一想,她如今作为“男子”,如此扭捏倒显得她做贼心虚。
想通了这一关窍,心中那股烦闷消散不少,连带着脚步都轻快起来,头也不回道:“师弟,多谢了。”
顾连舟淡淡地“嗯”了一声,算作应答,眉头却如绳结般皱起,低垂的睫羽之下,幽沉眼眸盯着师兄的靴底,“兄友弟恭”四字在耳畔挥之不去。
师兄收下了他赠予的铜镜,看模样是欢喜的,他心中亦跟着欢喜,只是……
目光微转,落向师兄清瘦的背影。另一种怪异的、如麻的心绪卷土重来,充斥着五内,叫他不敢去细想。
约莫是昨夜未休息好的缘故罢。
顾连舟抬手抚上心口处,只觉得自己大抵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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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为了观战两日后的第五**比,借此寻些机缘,亦或是流连南城之繁华,欲在此宝地闯出一片天地,除去被慕容枭留在府中做门客的江湖侠士、名门弟子,宿在西街客栈之人多如过江之鲫。
踏入客栈的一刹那,数道刀剑般锐利的目光便笔直地刺了过来,直教向店家问话的宋岐灵如芒在背。
这些纹龙画虎、穷凶极恶之辈,光是坐在大堂的椅凳上,便叫人不敢靠近。
宋岐灵自是识趣,在得知客栈中没有断臂的中年男子后,往案台上放了几枚铜钱作打听费用,拉着师弟往客栈外走去。
前脚尚未迈过门槛,便听身后响起哄笑声来:“怎的娘们也来参加大比,慕容那老头知道么?”
脚步稍顿,宋岐灵咬了咬后槽牙,扭头看向起哄那人。
只见说话的是个膀阔腰圆,方脸阔口的男人,见她转过头来,歪嘴笑着露出一颗镶金的门牙,“小娘子生气了?叫哥哥哄哄便不恼了。”
呸!下流。
宋岐灵眉头蹙起,毫不嘴软道:“睁大你的狗眼仔细看清楚了,我究竟是男还是女。”
那人笑得捧腹,斜眼看她,“原是我看错了,不是小娘子,是个白面俏书生啊。”
宋岐灵便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同他争什么呢,不过是在嘴皮子上耍功夫罢了,又伤不得她分毫。是以,只恶狠狠地看了那人一眼,甩袖而去。
“瞧瞧,说不得,还恼羞成怒了。”男人身形散漫地靠坐在桌前,眼中的戏谑未散,余光瞥见那抹翠色仍守在门前,复抬眼看去。
却不见白面书生,而是跟在那人身旁的高大男子,只见这人不发一言地盯着他,瞳仁似两丸黑水银,凝着不动,周身气势却如淬了霜刃般,看得人透骨生凉。
金牙男嘴角的笑缓缓凝在脸上。
不过是打趣了他兄弟几句,犯得着如此盯着自己不放么?
似熬过了漫长的三秋,那道令人不适的目光终于消失在门前,男人骤然松了口气,垂头看向手掌,只觉指尖都僵得发麻。
-
西街一行,无功而返。
同师弟在街边的‘打碗头’里用了两碗汤饼,趁着天边余晖犹在,两人方返回慕容府邸。
顺着小径前行,穿过天井,便见府上杂役拿着火绒点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灰蓝的庭院变得亮堂起来。
“郎君,你们可算回来了。”白日里伺候的丫鬟见了二人恍若见了救星,丢下手中的火石便跑了过来,到了近前,上气不接下气道,“快,快去钰少爷屋里。”
宋岐灵忙道:“莫急,你且把话说清楚。”
小丫鬟咽了咽口水,眸中闪过一抹忧色,“钰少爷午后去寻四少爷,两位少爷不知为何闹得不愉快,便……便打起来了。”
啧,这人怎的如此沉不住气。
宋岐灵眉头微蹙,又问:“慕容钰可伤到哪儿了?”
小丫鬟闻言神色微怔,摇头道:“钰少爷没伤着,是四少爷,四少爷他……”
“如何?”
“七少爷拿花瓶打破了四少爷的脑袋,坏了家规,眼下在房中领罚呢!”
“……”
宋、顾二人俱是沉默,在小丫鬟的再三催促下,宋岐灵道:“劳烦您带路。”
早知俞七是个傻的,如今看来,怕是比她想的有过之无不及。
几人快步行至俞七住处门前,便听屋里传来女人的啼哭声,“不知吾儿何处得罪了七少爷,今日要遭此横祸……”
话音落下,俞七嗤笑道:“三姨娘,我同四哥打闹呢,我瞧四哥也没死,你哭什么。”
“你!简直不可理喻!”被唤作‘三姨娘’的女人噎了一瞬,而后又高声哭道,“老爷,你可要为铮儿做主啊。”
宋岐灵蓦地停下脚步,转身与师弟面面相觑。小丫鬟见状不解,“郎君,不进去瞧瞧么?”
听着屋里女人的哭声,宋岐灵讪笑道:“到底是人家里的私事,我们这些外人贸然闯进去倒不像话了。”
略一沉吟,她冲小丫鬟勾了勾指头,示意她走上前来。
小丫鬟虽不解,却依言照做。
下一瞬,忽觉耳畔一热,宋郎君竟凑到耳畔,轻声道:“你稍后向小厨房讨一碗四神汤,就说是……钰少爷不适应荤腥,今日进补过了头,柳医师便特意开了这方子。”
嘱咐完,宋岐灵方直起身来,道:“记下了么?”
“四神汤……四神汤,记下了。”小丫鬟涨红了脸蛋,看向宋岐灵的双眸里泛着亮光。
宋岐灵不解地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她似乎逾矩了。
“师兄,回吧。”顾连舟在身后幽幽道。
将事情安排妥当,宋岐灵这才转过身来,与师弟并肩而行,沿着曲径往寝房方向走去:“若是慕容家主怜惜俞七这个小儿子,应当会从轻处罚。”
“只望他能沉得住气,莫再因小失大了。”顾连舟如此说道,垂眸看向脚边。
眼下天色已完全暗沉,四下里一片沉寂。
曲径两侧每隔五步便设石制孔灯,昏黄的光晕自镂空的灯罩中透出,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摇曳的灯火在他脚边投下几道细长而模糊的黑影。
那物,姑且称它为“菟丝子”罢,但见其幽黑蜿蜒的“茎”如发丝般散开,诡谲而柔软地在地面上游走,如嗅到血腥气的活物,正朝师兄的脚下延伸……
“师兄。”顾连舟倏地停下脚步。
宋岐灵不明所以道:“怎么了?”
不等她反应过来,手腕上骤然一紧,只见师弟攥住了她的右手,不由分说便拽着她往小径岔路口快步走去。
他的步伐又疾又重,衣袂翻飞间掀起一阵冷风。
“……”
好端端的,他又发的哪门子疯?
宋岐灵连呼几声“师弟”无果,只觉钳着自己手腕的力道极大,任她如何挣动都纹丝不动,心底陡然窜上一股寒意,她声音微颤道:“师弟你做什么?”
这条狭窄的小路比之前要暗许多,许是长久无人看顾的原因,生了许多杂草,行走其间更是磕磕绊绊,十分艰难。
直到看见路尽头赫然冒出一片怪石嶙峋的假山,顾连舟这才松开手,背朝师兄而立。
宋岐灵揉着手腕蹙眉看向顾连舟,见他似乎在躲着自己,心中愈发觉得古怪。
既躲着她,又何必将她带到这处僻静之地。
“师弟……”她轻声试探道。
却见顾连舟的身影如风中枯叶般,微微颤动,俄尔,脊背挺直,转身向她快步靠近。
肩头蓦地一沉。
男子高大的身影晃动了两下,好似力竭一般颓然垂落,径直向她颈窝倒下。
“师兄。”顾连舟齿尖抵着唇肉,乌黑的眼眸里有什么炽热的东西游走,只觉得心口在古怪收紧,叫他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那黑影就在他的眼底,一寸寸往上游弋,缠住师兄的脚腕,缓缓收紧。
他几乎从唇齿间迸出话语,声音透着沙哑:“师兄,我控制不住。”
这株菟丝子,似乎有自己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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