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白昼短,不一会儿,便天色昏黄,平缙城的街道上,行人所剩无几。
通衢大道的中央,一辆宽大的马车载驰载驱。黑楠木的车身,镶金嵌宝的窗牖,昂贵精致,巧夺天工。
这样的车若在京中,普通商户用着,会被认为是僭越之举。但在这边陲小城,官员也只有羡慕的份儿。
马车中的火炉烧得热烘烘的,于若出掀开车窗的帷裳,身体慵懒的倚靠在一旁,怔怔的往外看。外面黑乎乎的一片,其实什么也看不清,但她就是喜欢这样。
似乎永远在等待什么,实际又没什么期待。
落秋半蹲在驼毛的地毯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锤着于若出的小腿。感受着从车窗处涌进的凉意,忍不住出声道:“姑娘当心着了凉。”
于若出声音懒散轻柔,“就一会儿,不妨事。”
落秋想到今日的情况,关切的问:“姑娘对那江游还满意吗?”
于若出沉思片刻,细细回想了一番江游的模样。
江游的相貌虽不及江沉年,却也是仪表堂堂,风姿绰约。
于若出不是非要做那人上人,嫁与高门勋贵之家不可。只要夫君上进,夫妻恩爱,再加上自身赚钱的能耐,日子还能不好过吗?
短时间来看,这江游还不错,就是不知在一起的年岁久了,还能有几分当初的模样。
可若是除了江游,其他人就能比他强吗?
女人嫁人,当真是一辈子的豪赌。
期待与恐惧,并行而立,不相上下。
不多时,马车便在于府的门楼前停下。一进屋,于若出便看见大哥和三哥在厅房坐着等她。
于平铮瞧见她,便大声道:“你可回来了。”
“若是知你回来的这么慢,我早该让你与我一同驾马。”
于渐鸿细心的拿出一个新的杯盏,斟了杯热茶,朝于平铮呵止道:“行了,快让她进来坐下。”
落秋褪下她身上的斗篷,伸手接过大哥手中的热茶,低声道:“多谢大哥。”
细白柔嫩的双手捧着透白的冰丝玉盏递于嘴边,小口小口地抿,上升的水汽蒸得睫毛湿湿的,衬得眼睛水雾雾的,似波光潋滟,清泽水润,看得人心生怜惜。
于渐鸿是知晓自家幼妹的美貌的,自她幼时便细心呵护,唯恐被人惦记,受了欺负。
江沉年既已归家省亲,相必不久授予官职的圣旨就下来了,妹妹的婚事已拖不得。出嫁以后,他再难护妹妹周全。
于渐鸿忽的有些感慨,叹了口气道:“从前该让你学些武艺傍身的,现在倒有些晚了。”
于若出对于大哥突然的话锋,怔愣不已,下意识抬眼看向于平铮。
于平铮在于渐鸿的背后,冲她挤挤眼,伸出一根手指比在嘴前。
于若出便不再提及,只道:“大哥莫要担心,妹妹没那么容易被人欺负。”
于渐鸿笑而不语。
怎么能不担心呢?这可是他一手养大的小姑娘啊!
于若出也笑,似糖水般甜糯、开怀。有这样的家人,她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家人,永远是她最坚固的倚仗。
于渐鸿拉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开口问道:“此行结果如何啊?”
于平铮是个爱说道的,不用细想也知道,大哥这是在问什么。
于若出垂眸含笑,轻轻点了点头。
于渐鸿朗声道:“好,你满意,我便也放心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门房的徐老伯进来道:“家主,门外有人自称是江状元郎的堂弟,说是来买伯酒。”
江沉年的父亲在家中排行老二,老三病弱只有一个女儿,唯有老大家有有一个儿子,那便是江游了。
江游站在于家门前,抬眼看向于家高大气派的门楼。
两根粗壮耸立的冲天柱,立于漆红色大门的两旁,柱头雕刻以乌头做装饰,造型宏伟,极具气势。
想想自己家三间低矮的瓦房,当初于家没有毁掉自己与于若出的婚事,实在是自己幸运。
单单试想一下娶到于若出的光景,他心中便兴奋不已。
更好的是,江沉年考中了状元。虽非一母同胞,但自己也是他唯一的弟弟。状元弟弟的名号,让他与于若出之间也不是那么的门不当户不对。
想到这里,江游竟径直笑出了声。
徐老伯出来时正巧看到这一幕。徐老伯是看着于若出长大的,本就满眼瞧不上江游这个没什么本事的臭小子,如今更是郁闷,便在心中骂道:“黑天半夜的,这大傻子一个人站那笑什么呢,跟石板路上的排水孔一样。”
徐老伯一离开,于平铮便道:“买酒当去酒铺,怎跑家里来了。”
于平铮的语气并不温和,于渐鸿没说什么,回头对于若出道:“你避一避吧。”
于若出点头,落秋跟在她身后一同往后走,走到屏风处,于若出停了脚。
落秋疑惑抬眼,“姑娘。”顺着姑娘的目光望去,隐约看到了一个少年人的身影。
徐老伯领着江游走入大堂,对着于渐鸿道:“于家主,祖父与您父亲是故交,我与幼妹也算同岁,我可否唤您一声兄长。”
于渐鸿微笑道:“就依贤弟所言。”
江游对着于渐鸿和于平铮,一一行作揖礼,唤:“兄长。”
于渐鸿还礼,并伸手示意,“坐吧。”
江游道:“就不坐了。今日是堂兄的喜事,婶母说酒水不够了,便差我来买一些。可天色已晚,酒铺早已闭门,我这是没办法了,这才来家中叨扰。”
江游说得可怜,抬眼看于渐鸿态度并不热络,心中也不禁发虚。
于渐鸿抬手制止道:“说什么叨扰。”
此话一出,江游心中松快不少。脸上的笑刚扬起,下一秒,便有些僵硬了。
“今年的酒的确已经开窖了,但每年伯酒的数量都不多。你今日来的也不算巧,白日里已有大半的伯酒运往扬州的酒铺,所以家中所剩不多,还望贤弟不要嫌弃。”说着,便让人去搬了酒来。
江家从前穷困,江游虽然是个没见识的,却也知道伯酒的热销。但此时他也拿不准于渐鸿这话的真假。
眼看着五大坛子的酒摆在面前,不管于渐鸿所言是真是假,他也只能拿走这么多了。
江游便不再多说,硬着头皮开口问询,“敢问兄长,酒钱几两?”
于平铮在一旁默不作声,眼底流露出了几分不显的嘲弄。
于渐鸿开口道:“大郎高中,我本该亲自前去祝贺,只是家中铺子事务繁多,未能前往。我为兄长,我怎好意思开口要钱呢,罢了罢了。”
江游这次算是彻底放松了下来,他虽开口问询价格,但他兜里根本没钱,方锦也并未给他钱。
按照现在的境况,再加上两家还有婚约,大半夜跑到人家家里买酒,说是买,可实际心里想的是什么,大家都不傻。
但江游还是怕于渐鸿装不懂,幸好,事情完成得很顺利。
江游弯腰再次作揖感谢,“那我便替我家堂兄谢过兄长了。”
江游跟着徐老伯往外走,走至庭院中的吉祥缸处时,廊下一个曼妙的身影一闪而过。他的视线便不自觉的追随着她走,忽的腿间一痛,便径直撞在水缸上,嘴里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痛呼出声。
听见声响,于若出回头看过来。这一看便不得了了,江游痴痴的神情,眼睛直愣愣的望着,一时间忘了身体上的疼痛。
徐老伯发现了不对劲,连忙回头来扶他,“哎呦,这是怎么搞的呀!”
于若出对落秋低声道:“快走。”
发觉江游的失神,徐老伯也迅速捕捉到了廊下拐弯处的一抹青色。
徐老伯双手用尽力气将他扶起身,不带什么情绪的提醒道:“走路要当心。”
徐老伯派了几个家丁,才将这五大坛子酒与江游一同送回了城中会馆。
江游一走,于平铮脸上的嘲讽毫不掩饰的展现了出来。
“死丫头眼光不怎么样啊。”
于渐鸿在椅子上坐下,没有拿起茶壶,反而倒了一杯酒。原本喝着柔和顺滑的酒,此刻却仿佛烈火燎原,刺得喉间灼热无比。
于平铮胳膊肘抵在桌上,手撑下巴,嘴角含笑地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视野抛向了夜幕中的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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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锦蹲坐在会馆的门口,望着空荡的大道,不耐烦地道:“这小子死哪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江游的身影一出现,她连忙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后的尘土,如往常在田地中一样。
她不解又诧异的望向江游,“怎么只有这些?”
于家家大业大的,不应如此小气才是啊。
江游眼神呆呆的,没有应声。
方锦伸手推了他一下,“丢魂啦。”
江游怔了一下,才唤道:“婶母。”
方锦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心中腹诽道:是个没本事的。
江游连忙下车,要帮着家丁把酒搬下来,被方锦冷着脸制止,“搬这干什么!”
江游愣愣的,不懂婶母这是何意。
方锦快要被他的木讷给气死,只好咬牙切齿地道:“搬我房里。”
她从前只是一个下地干活的民妇,伯酒的好她只能听人说,好不容易有机会能喝到伯酒了,当然要先紧着自己了。
况且,这也不过才小小五坛,能让她品出来味儿吗?
江游已无心细思方锦的小心思,他的魂魄似乎都被廊下的美人勾了去,如今的他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夜里,雨打芭蕉。
江游如愿以偿的会见了那如仙女一般的绝色妙人。
不巧的是,那含糊不清的呓语被门外的江沉年听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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