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灿到达堂屋时,这里已坐满了人。
她率先走到老太太身边,轻唤了声,“奶奶。”
老太太自嫁给老秀才起便接管了江家的大小事宜。年轻时身子骨硬朗,就算频逢战乱,也凭着自己的一双手,养活了一家老小。
最盛时,下着大雨,她在地里没日没夜的连干三天,背出了近两百石的稻谷。
明明在出嫁之前,她也是个官宦家的小姐。
那时觉得年轻是资本,多累点也没什么,以后歇歇就过来了。临老了,各种病痛都找到了身上,即便如此,她也未能停下来颐养天年。
直到江沉年高中前的半月,老太太实在是撑不住了倒在田里,生了一场大病后瘫倒在床,平日里再出来走走都费劲。
有一年发洪水,全村人都要到山上去避难,慌乱中,不知谁扔下了一捆竹简,直直砸到了老秀才的脑袋上,当场殒命。
老太太又苦又悲,忙活了大半辈子,供养完丈夫又供养儿子,可他们的科举之路都是走到秀才便结束了。
到孙子这辈,她已经没有什么期待了,活着已是奢望。
谁承想,那个自己从未期待过的孙儿竟一举高中。这是祖上的荣耀,也是她的荣耀。
老太太高兴得气色都好了许多,此时看到自己的曾外孙女,笑得眉眼慈祥,对着肖甜伸出手,“来,到老姥这来。”
肖甜不过四岁,乖巧可爱,正是讨人喜欢的时候。
亮着银铃般的笑声,水灵灵的就扑进了老太太的怀里。
老太太想伸手去抱她,试着抬了几次都没成功,无奈笑笑道:“老姥年纪大了,抱不动你了。”
肖甜扯着老太太的衣袖道:“老姥不怕,甜甜长大了,就能抱动老姥了。”
老太太摸摸小姑娘柔软的头发,笑着点头,“好,那甜甜可要快快长大,不然老姥可就等不到了。”
小姑娘仰起头,脆生生的答:“嗯!”
这样温馨的画面,有的人瞧着开心,有的人便不是了。
方锦冲着刚进门的江沉年不满的嘟囔道:“平时也不来几次,你一高中,便带着孩子来老太太跟前尽孝来了。”
“这哪是尽孝啊,分明是冲着咱家的钱来的。”
看着方锦那气呼呼的财迷模样,江沉年勾了勾唇角道:“大姐也是咱家人,咱家的钱不就是大姐的钱嘛。”
方锦瞬间瞪大了眼睛,“你个臭小子,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江沉年伸手揽过她的肩膀道:“行啦,终归是一家人,大姐在肖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再说,半月后我便要去京中上任了,她再贪图又能贪图多少。”
“去京中上任?!”方锦激动的惊呼出声。
江沉年给她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太好了,你娘我也能去看看那京中的繁华盛世了。”方锦两手一拍,脑子里就开始琢磨进京以后她要先去哪里逛。
方锦的嗓门不小,屋子里的人几乎都听到了,不一会儿便热烈的七嘴八舌起来。
只有江灿眉头微皱,眼中怅然,喃喃自语道:“去京中啊。”
“何时走?”
“半月后。”
“这么快!”
江沉年点头,而后对着江灿道:“虽然在京中,若大姐有事,仍可写信给我。”
江灿是大姐,白日大人们忙着去田间农作,带孩子的事情便落在了她头上。
可江游自两岁起,便被逼迫着读书写字。
因此,只有江沉年日日跟在江灿的屁股后面,江灿洗衣,他就在一旁玩水,江灿做饭,他就搬把小凳子坐在旁边择菜。
直到他进京赶考前夕,江灿还给他做了两双鞋子,让他带在身上。
其实说来,江灿只比他大了四岁,今年不过将将二十六。
江灿看着他点点头,眼眶中有泪水滑落。
江沉年移开眼,待江灿擦干脸上的泪水,道:“昨日宾客送来了许多贺礼,东西太多,我往京中带着也不方便。”
“你今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去库房挑些带走吧。”
江灿一愣,不自觉看向方锦,弱弱问道:“可以吗?”
方锦似有所感,带着锐利的眼神径直望了过来。
-
江灿刚由小厮带着走到库房门口,方锦便连忙跟了过来。
江灿看到她的瞬间,就跟被人逮到了什么一样,紧张的嘴巴都不利索了,“我不是……那个,是阿年……”
方锦叹口气,瞋看了她一眼,抬手制止了她,“行了,别说了。都多大的人了,话还说不利索。”
说完,看向站立着不动的小厮,“还愣着干什么,开门呀。”
江灿讶异于方锦的表现,她有多抠门和贪财,江灿是知道的。
见江灿还望着她,方锦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没好气的道:“你弟弟都说了让你来挑几样带走,我还能拂他的面子不成。”
方锦撇了撇嘴,移开眼不去看她,不耐烦的道:“快去挑快去挑。”
库房里堆了几箱子的华贵宝物,江灿一眼便看失神了。
正对着她的一个匣子里,放了一个金簪,簪子上用琥珀嵌了一朵紫色的牡丹花,栩栩如生的金蝴蝶浮在上面,似落未落。
清雅别致,趣味横生,单是看着就令人赏心悦目。
江灿刚伸出手来欲拿起,便瞧见一旁站在的方锦眼珠子都快要瞪下来了。
她轻抿了一下唇瓣,悻悻的收回了手。
这库房中的物件,每一件都是江灿从前见都未见过的,她能有幸拥有几件,就已经很开心了。
江灿捧着几件不那么起眼的宝物,对方锦道:“我拿好了。”
方锦点点头往外走,没走两步又忽的顿住,返回拿了那个金簪塞到江灿手中。
冷冷道:“虽说你已经嫁了出去,但还是要知道为自己谋划,别有点什么东西,傻乎乎的让肖家的人都知道。”
话落,伸出手,一点也不温柔地抹掉江灿脸上的泪水,“快拿走吧,别让我一会儿再后悔了。”
江灿的身影一消失在转角,方锦便咬着牙用力锤向自己的胸口。
“快把门锁上!!!”
-
江灿再回到堂屋时,屋里不剩几个人了,胡翠独自一人坐在一边喝着茶,不与其他人搭话。
江灿在胡翠一旁坐下,问道:“奶奶回房了?”
胡翠轻嗯了声,算是回应。
江灿扫了一眼四周,怯手怯脚的从袖子里拉出了那支金簪子给胡翠看,笑道:“娘,你快看,婶母给我的簪子。”
胡翠扫了一眼,抬眼看她,面色不悦,冷声道:“你在炫耀什么?”
江灿的笑容僵在脸上,“我没有在……”
话没说完就被胡翠打断,“不过是一个簪子,你就那么开心吗?!”
撂下这句话,胡翠起身就走。
江灿望着她的背影,手指蜷缩,攥紧了衣袖。
胡翠不是第一次毫无缘由的冲她发脾气,从前她只当是母亲心情不好,默默吞下委屈,舔着脸讨她开心。
这一次,她不想再追过去了。
江灿握紧了手中的簪子,呼出一口气。
反正她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其他的就随便吧。
-
胡翠推开房间,点燃屋内的烛火,光亮洒在房间里的瞬间,一个人影显现了出来。
胡翠吓得将烛火打翻在地,定睛一看,坐在那的竟是江游。
怒气冲冲的道:“你在屋里为什么不开灯啊?!”
江游如同才回魂一般,缓缓抬起头。
胡翠走近,一眼便瞧到了他脸上憔悴的面容,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关切道:“你这是怎么了?”
江游身上极低的温度顺着传到胡翠手上,一摸额头,烧得滚烫。
“你到底是去哪了?怎么烧成这样!”胡翠着急的将江游拉到床上,用厚厚的两床被子裹住他。
让人给他熬了退烧药喂下去,才伸手捧起他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
声音低沉又坚定,“儿子,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娘。”
江游空洞的眼神才终于有了焦距,满脸苦涩,“娘,我该怎么办啊?”
“江沉年当真这样说?”
胡翠沉思片刻,思绪逐渐明朗,“也对,老太太还在,江家没分家,我们始终是一家人,他去京中也得给我们带上。”
“你身为他的弟弟,他自然不愿你给他丢脸了。”
“既如此,你便听他的就是。”
抬眼却见江游眼中几分闪躲的犹豫。胡翠自小给他灌输做官至关重要的思想,甚至可以把其他事情都往后放。
江游对做官有多渴望,她再清楚不过了。
胡翠走到他面前,伸手替他拉紧松散了一些的被褥,柔声道:“怎么了?你不会真的喜欢上那于家女了吧。”
胡翠声音越柔和,江游越怕,就好似那柔软华丽的毒蛇,只待人露出马脚,一击命中。
但江游还是点了点头,胡翠忽的笑出了声,眼泪都笑出来了,“你可真是有出息啊。”
江游被胡翠笑得有些难堪,迫不及待为自己解释道:“娘,你是没见过她,不知她长得有多美!”
江游又回忆起了那日在于家,他与于若出在廊下遥遥相望的一面。
江游已不知该用何种形容词去描述于若出的容貌,只是木然的说着:“就如天仙下凡,西施转世……”
“啪”的一声,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出现在了江游的脸上。
“娘。”江游不可置信的看向胡翠,委屈道:“你居然打我。”
“我打的就是你这个不孝子。”胡翠常年下地干活,手上有力气的很,一只手便将江游从被窝里提溜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女人只可成为你负有权势下的衬托,锦上添花而已,怎敢让她成为你仕途路上的障碍!”
胡翠把江游提到门口,一把推开屋门,刺骨的寒风鱼贯而入,江游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想躲。
胡翠仍钳制住他,令他不得挣脱,“你给我好好清醒清醒!”
直到江游的面容冻得毫无血色,嘴唇乌黑发紫,胡翠的神色才柔和下来,抱着江游泪流满面,“儿子,娘都是为你好啊!”
“你若是现在为了那于若出,放弃了青云直上的仕途,往后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难道就甘心永远居于江沉年之下吗?”
江游似乎真的把话听了进去,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胡翠。
胡翠努力把手磋热,紧紧捂住江游的手拉到胸口的位置,继续道:“世间的漂亮女人多的去了,等你成了朝中权贵,还担心身边没有绝色美人吗?”
“就算那美人已经有了主,只要你喜欢,权势在手,抢过来又何妨。”
江游静止垂眸,隔了好一会儿,嘴角勾出一丝苦笑,道:“那便听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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