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第一天，李寒衣心理上其实非常地不适应。
她像往常那样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站在门前抬眼让门禁扫描她的虹膜。“咯嗒”一声后门开了，但她还是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进去。
左手提着团队成员为她庆祝四十岁生日订的蛋糕，外套就搭在手臂上。她竭力营造一种正常下班回家的日常感，但，到底是不一样的。
腕表滴答答响了起来，她抬手一看，小小的屏幕上亮起两行时间读数，一行正飞速跳跃切换，另一行则一分一秒规矩流动。
同事中还是有了解她的人，预料到这种情形，为她设置了这个提醒。
此刻他那时间流速远快于现实的进度条是有限的。
如果她犹豫太久，播放结束时她都没进去，这次测试今晚之后也就会宣告失败。
再做一次需要重新进行很多布置，她也不可能再是大家同意的人选了。而原本这一次的人选就是她用创始人身份强行决定的。
她垂眸，一推门，回家的脚步落得轻如鸿羽，屋内没有开灯，她像一道幽魂静默地自光亮处飘进黑暗。
腕表上飞速流逝的代表时间的数字悄然慢了下来，两个时间读数的跳动速度归于一致。
身后被推上的门在门禁系统的控制下自动落锁，此间斗室就此与外界隔绝。
她幻想过很多次，想象这一天来临时自己会是什么感觉，真到了这一天，她只是格外麻木。
她感到自己的双颊像在一场剧烈的风霜雨雪中冻得失去知觉，不足以支撑她做出任何表情。
明明是在自己的家里，李寒衣却像是怕打扰到谁。她依旧没有开灯，动作尽可能轻地放东西、脱鞋。
她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这凉意给了她一点冷静。
绕过玄关，不远处未关的房门中溢出一点光，不过太微弱了，只能浅浅洒在门边，照亮不了太多的地方。
她绷紧身体，迈出的每一步都带着小心和试探。
客厅只有这么大，但她走过无比漫长的一段路，才终于能够看见房间里的情景。
书桌边台灯下，一个小男孩正坐在椅子上，七岁的样子，边晃着脚边漫不经心写着他的家庭作业。
李寒衣眼眶发热，不过她没有流泪，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这书桌和椅子是她上周才为了今天开始的测试买回来的，尺寸刚好能够与他贴合，新得甚至还能嗅到一点甲醛味。
也许是觉得作业太无聊，男孩托腮发起呆，无意识地用铅笔一下下点着自己的脸。
忽而，他转过头，双眼亮亮地向厨房看去。
李寒衣忙不迭退后两步，有些窘迫地为他让出了通向厨房的道路。
他一溜烟小跑，如同黑暗里一颗流星短暂照亮经过的地方，然后进了厨房。李寒衣就看不到他了。
她向后倚着墙，在心中数秒，倒计时归零时她听见厨房里准时传来他的声音，很雀跃：“哇！紫苏桃子姜！”
她疲惫的眼神毫无目标地在天花板上逡巡，但却在心里默默地接他的话道：“小馋鬼，你怎么知道我在做这个？”
“嘿嘿，我闻到了，有桃子的味道！”
她接着默念：“这么好吃呀？回头多做一点好不好？”
虽然看不见，但李寒衣完美契合着他动作的节奏，与他同步点了点头。
然后她继续在心中默默学着念接下来的台词：“今天在学校为什么不乖乖吃饭？老师都打电话给我告状啦！”
“不好吃！学校食堂的饭一点都不好吃。”
“好好吃饭才长得高呀！”
这时候他该扯袖子了。
她独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配合地矮下身子，听见他在厨房里说：“妈妈，明天午饭给我带一点这个好不好？”
“啊？光吃这个怎么行呢？”她这回念出了声音，然后禁不住笑了起来。
她直起身子自言自语低低地揶揄：“你怎么这么难伺候啊？”
笑完之后她有点手足无措，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但她还记得及时转头。
男孩像一只蝴蝶扑棱着跑了出来，手里握着的水果叉上还戳着一块桃子。
李寒衣没忘记仔细观察，被紫苏染上殷红的桃肉看起来很新鲜，沾着的几片揉碎的紫苏叶虽然很小不过形状也很清晰。
但最漂亮的其实是男孩的头发。
那时候屋内没有风，他柔软的发丝在跑动间被微弱的气流轻轻扰动，这种运动比蜘蛛用腿在水面轻点一下的涟漪还难以捕捉。
李寒衣在他笑闹的同时一直注意着，成千上万根发丝缕缕分明，运动的形态具体又生动。
她感到一点欣慰，可更多的其实还是累。
她顺着墙慢慢蹲下，抱膝思考了一会儿什么，然后干脆就这么坐在了地上。
按理来说她应该高兴的，实际上她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念头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还挺无助。情绪本来是种自然流动的东西，结果她现在根本没办法确定自己此刻应该拥有什么情绪。
耳机中在这时传来下属的声音：“老大，你知道的，我们可以把速度放快，如果你想早点——”
“不必了，”她打断电话那边的人，“就按照计划的时间进行。”
男孩已笑着在某种追逐下绕着客厅跑了两圈，但也没忘了为第二天的午饭可以只吃紫苏桃子姜而讨价还价，狡黠的眼神穿过面前空无一物的空气，神情又格外认真。
在没有一丝灯光的家里，唯一能让人看清的只有他而已。
李寒衣贴着墙边隐在暗处，比起男孩，她更像一个误闯入此地的偷窥者。
她面无表情看着男孩沿着既定的时间和轨迹运动，最后在一整天愉快心情的末尾累倒在沙发上睡着。
她走过去，站在一旁静静看了一会儿。
要论差别，后来的样子比起七岁变化其实很大；但要论相似，又完全看得出来这是成长前后的同一个人。
这种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早在当年看照片的时候她就体会过，现在这种场景不过是将这种感觉放大了无数倍。
对每一个时间节点的把握已经成为她的肌肉记忆，脸虽然还木着，但她已经下意识弯腰伸出手臂，将熟睡的男孩抱进自己怀里。她轻轻托着他送他回房间，小心翼翼如同托着一朵随时会消散的云。
将人安顿好之后她绕着床边看了两圈，看到被子下隐约透出他的身体，她皱了皱眉。
身上佩戴的设备能够实时向实验室传送画面，她俯身靠得离男孩近一点，好让实验室的同事们能够看清。
然后她下指令道：“调整一下这个被子的透明度和色彩参数。”
那边操作起来很快，问题解决，李寒衣看到的东西变得一切正常。
走到门边时她再一次犹豫了很久，想了又想，她还是关上了门，然后在沙发上睡了一夜。
她原本还以为自己会因为心情太复杂而失眠呢，结果可能是真的太累了，她在沙发上睡得还挺好。
第一晚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她难得一见地醒得晚了些。
这些年她生物钟很准时，早上睁眼的时间从不会晚于六点，值夜班的同事在实验室通过监测设备也能知道她的行动，但并没有人叫她。
她大多数时候只会睡四个小时，为了保持精力可能会偶尔多睡一两个小时，总之已经没有人记得她上一次睡眠超过六个小时是什么时候了。
今天她一觉睡到了七点半，窗外第一缕阳光照进来，刺眼的光将她晃醒。这个时间她躺在沙发上刚好能看见男孩在吃早饭。
一碗甜豆浆，一个煎鸡蛋，还有一碟他非要吃的紫苏桃子姜。
睡个好觉之后的李寒衣心情还算不错，慵懒又惬意，安安静静躺着，就这么看他。
男孩喝完了豆浆，吃了一碟冰冰凉的桃肉，跳下椅子正准备走，然后他有些耍赖地声音响起：“哎呀知道啦！”接着不情不愿地用筷子夹起煎蛋咬了一口。
说一口就是一口，他背上书包脚底抹油，喊了一声“我上学去啦！”就跑出去消失在了门口。
家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李寒衣不知道第几次琢磨起同一个问题：“小时候这么不爱吃饭，到底是怎么长那么高的？”
当年她打趣地问过他，他大言不惭：“我天赋异禀。”
现在想起那个时候他的神情，她还是会露出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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