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也没让他想错,她真的嫁给他。
虽然早就领证住在一起,但婚礼前一天按习俗新郎新娘是不能见面的,老一辈说见了的话会不吉利,而且迎亲时他来接她总不能从她的客厅来不是吗?
他恋恋不舍,但毕竟是为了婚礼,他还是暂时搬出去。搬出去也是天天见面,不过是他白天跑来,赖到很晚再回自己的地方去。
但真正到了婚礼前一天就不可以了。不过李寒衣懒得反复嘱咐他,反正也不会管用的,他想来还不是会来?
可能是因为到了正经日子,他终于争气了一回,一口气忍到晚上快九点都没有来。她布置好婚房,一边打气球一边等着明天要当伴娘的朋友们今晚提前过来。
敲门声响起,四十岁这一年的李寒衣已经知道来的是谁了,她去到玄关,看着他打开那道她摸不到的门。
他垂眉低眼,背着手,一副认错的样子。那时候她一脸惊讶,但也没怪他,只是假装生气,说:“要来也不早点儿,再有二十分钟就正好碰见落霞她们来,要被唠叨死了!”
他还是低着头,但抬眼觑她,然后向她伸出一只手。
十年后她对此刻情境的熟悉远胜于十年前,他每一次开口的时机,和说出的每一个字,她全都清清楚楚。
现实中的这道门映着她的身影,四十岁长白发其实算有些早了,不过鬓边有那么几根藏不住的她也不是特别介意。
人总归都是会老的。
她此刻为这几根白发难受,是因为这十年来他并没有变。
她听不出语气的声音道:“给你,结婚礼物。”
分毫不差地叠上他的声音:“给你,结婚礼物。”
然后她用同样的声音接了她原本在此刻说的话:“领证的时候不是给过了?”
接着她像是自问自答:“领证是领证的,婚礼是婚礼的。”
这一句又分秒不差重叠上他理直气壮的声音:“领证是领证的,婚礼是婚礼的。”
他向前一步彻底迈进屋子里来,将手里的东西塞给她,又马不停蹄从衣兜里掏出两个一起塞给她。
李寒衣接过来一看,是硬盘,她有些不明白,疑惑的眼神看向他,他解释道:“是我从小时候到现在的照影捕捉记录,全都在这里了。”
她还是没明白:“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他特别认真地说:“我已经设置了定时关闭,过了今晚十二点,我们家里的所有捕捉点都会停止工作,”成年人自然有比少年时更快捷高效的方式,不必一个个费力去撬,“你知道的吧,它的第一个用户,那个爸爸的女儿后来就是死了。”
李寒衣那个时候已经是为照影工作的工程师,用户那么多,本来就什么情况都会有,她不在意,于是她只是笑着道:“你什么时候开始迷信了?不用担心这个啊——”
他摇头,打断她:“不是的,”他又向前一步,抱住她,特别乖顺地将脑袋靠在她肩膀。
四十岁的李寒衣知道他要说什么。
她也伸出双臂,将眼前这个触不到的影像虚虚揽住,那本该承载他依靠时重量的肩膀只感到空空荡荡。
她目光茫然地不知落在何处,嗓音里染上岁月的痕迹,她念着那句话:“我只是觉得,人在很幸福的时候,应该要避谶的。”
又是分秒不差地叠上他略带疲惫但语气很安心的声音:“我只是觉得,人在很幸福的时候,应该要避谶的。”
他接着说道:“我该走了,可是我一想到离我明天来接你还要等上一整夜,我就觉得我今晚一定会很想你。”
她落着眼泪,但重复当年说过的那句话时却是笑着的:“一晚上而已,你还要睡觉呢,哪里来得及想。”
他也不反驳,只是松开她时还是很恋恋不舍,如果不是两个人的婚礼那么值得期待,他真的一点儿也不想走。
他退到门外,微微笑着,和十几岁的时候一样,眼睛里只有她,然后说:“再见,小仙女。”
门还是十年前的那扇门,只是变得更旧了。她看着他消失的那个方向,回忆起十年前的自己并没有给予他这句道别以回应,她只是催促他快些下楼,别撞上一会儿上来的伴娘朋友。
眼下她终于重新得到一次机会,她说:“再见,赵玉真。”
影像熄灭,他全部的捕捉记录到此结束。测试的全过程都很顺利,没出什么大问题,这意味着经过十年漫长岁月,桥的工作终于可以进入第二个阶段。
在没有被记录的第二天,一队婚车准时到达楼下,是赵玉真来接她。他穿着西服带了领结,头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他很高兴,眼睛都比平时要更亮几分。
为她穿上婚鞋要抱她走的时候,他倾身在她耳边悄悄跟她说:“你真的穿婚纱时比我想象过的所有样子都还要更美。”
婚纱洁白而巨大的裙摆有些重,但他抱着她时还是毫不费力。
他抱着她一步步走出去,伴郎伴娘们一路嘭嘭地放着礼花,飘飞的彩带落了他们满身。
这么哄闹的场景,她在他怀里还是觉得很安宁。人生里真的很少会有这种就算竭力控制也依旧压不住唇畔笑意的时刻。
她双臂紧紧圈住他,闭着眼睛把头靠进他的肩窝里,这个姿势她刚好能隐约听见一点他的心跳声。
她想他说得对,人在很幸福的时候确实应该避避谶,谁都希望没有什么意外,他们可以一直这样幸福下去。
踏出门的那个瞬间,她在他耳边悄悄说:“等了你一整晚你才能来,我一整晚都很想你。”
他那个时候应该是笑着的,亮如星子的眼睛一定很漂亮,可惜她依偎在他怀里就会看不到。
他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啦!”
这就是他最后一次离开这里,之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婚车缓缓驶出小区,驶上公路,然后平稳地上了高架。
车队在高架上行驶五分钟后,当天的那场特大连环车祸即告发生,她和赵玉真坐着的那辆车首当其冲。车身翻滚几圈,玻璃碎个干净,好在停在了高架的路面上没有摔下去。
她固定头纱的发饰在这个时候成了伤人的利器,在巨大冲击下刺破她脑后的皮肤深深楔进去,如果没有头骨的保护,其实这个时候她应该就已经死了。
车体翻转,严重变形,她残存的意识不太足够支撑她勉力逃生,但她没有放弃,用仅剩的力气试图扯开此时被绞死、可能会要了她命的安全带。
赵玉真很幸运,他那一侧的车门直接脱落了,安全带也顺利解开,他从倒置的座位上摔下来,看到车外路面上漫着的汽油。
他其实也被碎玻璃弄得满头满脸的血,他只是没有时间觉得疼,立刻爬出去绕到另一边,试图替李寒衣拉开她身侧的车门。
人力究竟敌不过钢筋铁骨,不管他怎样发疯一般地用力,变形卡死的车门也照旧纹丝不动。他没有犹豫,绕回另一边准备重新钻进车里。
李寒衣在失去最后的力气前到底还是自己解开了安全带,看见她自倒置的座位上脱落的赵玉真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是全宇宙最幸运的人,控制不住流着激动情绪下的生理性眼泪。
他想将她拉出来,但巨大裙摆下藏着的裙撑成为新娘美丽的报应。
他还是不得不重新钻进变形后狭窄的车体,唯一能让他进去的通道根本没有留给他回头的余地,他也管不了这些。在弥漫的汽油味和火焰灼烧的滚烫里,他连撕带咬,狼狈地用尽身为一个人类在此刻能想到的所有办法,为自己争来了人生中最后一次天大的幸运。
裙撑与李寒衣的婚纱彻底分离,她因为惯性向车外滑出去一点,但也只到肩膀而已。
她这个时候意识甚至都没办法再支撑她看清东西了,支配身体的本能让她抬起手臂去寻找那个努力尝试救她的人。
那个时候她想的是,如果这一生真的只能到这里,那最后的时候能握着他的手也是很好的。
这些事发生得很快,全程都没超过两分钟。
尚且安全的朋友们对待他们真的做到仁至义尽,明知随时有爆炸的风险还是冲过来了,他们将李寒衣拖出来,架着她拼命跑了两步。真的不多不少只有两步,一行人就被爆炸时巨大的热浪掀翻。
而原本躺着他们那辆翻倒的婚车的地方什么东西也不剩。
因为爆炸时离得太近,李寒衣的后背皮肤大面积烧伤,她为此经历了三次植皮手术,依旧留下永久性疤痕。
冲上来的那两位朋友也没能幸免,后面都遭遇了和她差不多的命运。
不到十分钟,这场连环车祸就上了新闻。
九车相撞,六人死亡,肇事者是其中之一。事后的尸检表明他当天是醉驾。
那之后的一整年李寒衣除了养伤什么事都没做,原本该走赔偿的法律程序,但她找了个律师全权委托出去后就再也没有过问。
最该赔给她的东西这个世界上没谁能还给她了。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她重新投入工作后不久就用漂亮得要命的提案拉到投资组建了后来的团队,开始这项即将持续十年的工程。
她以创始人的身份给这套系统命名。
桥。
跨越冥河两岸,连接生死两端。
她当年是这么想的。
她想如果命运不站在她这边,她就自己去把他拉回来。
但试运行成功的第二天她就宣布了退出,后续研发的资源还在,她身为这家子公司的ceo也还会继续任职,她只是完全不再与桥本身有任何接触。
交接的那天她删除了这十年里产生的所有与赵玉真直接相关的资料,只保留了当年他送给她的三个初始硬盘。
没人明白她费尽心血最后为什么选择这么做。
只有她自己知道。
测试结束的那天傍晚,她独自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很久,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停下脚步时她一抬头就能看见当年出事的高架。
夕阳能辐射的范围很有限,那条高架将整片天空都分隔两岸,一端在夕阳映照下泛着血色般的殷红,另一端则在夕阳照射不到的地方飘着闲散的白云,蓝得若无其事。
桥。
她想得很美好。
但即使全部的构想都在她有生之年得以实现,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吗?
绝对的技术可以无限接近地复刻真实,但那终究是假的,不是真的。
她带着他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好好地活了十年,她以后当然也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她不需要一直看着这道桥了。
可能会有别人需要,这是她依旧帮助项目团队维持运转的原因,但终归她不需要了。
那道看不见的冥河横亘在李寒衣与赵玉真之间,她一手研发的桥从来不能真正让他们跨越这道阻隔。
但时间可以。
她要做的也不过是好好活下去,多见见世间的风景,一段她也不知道会是多长的岁月过后,她自然会迎来渡她过冥河的船。
她并不担心这段时间会太久。
无论多少年,赵玉真总归会在对岸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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