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暖晴天，几万号军校生哪怕干站着一上午不动也不会觉得累。想来圣格勒本是给贵族子弟开设的镀金场，不论是校长教授还是特邀将军都是一派温和模样，台上讲话轻柔得叫人直打嗑睡。
学生代表发言也没意思。各系都选了新生代表上台发言，除却陈立霆这样比较古板严肃的，再者就是隔壁太空单系典型的憨厚大块头、地面作战系简短发言后就转身下台的冷脸人、武器制造系一本正经调侃考试的花花公子，还有星舰设计系……星舰设计系考核的第一名请假没来！
路德维希后边的人不知是不是没睡足，听到“请假”二字时险些前倾栽个跟头睡到他肩上。还好路德维希及时侧身躲开。
他匪夷所思地想：难道诺丁切斯科的教育模式和其他地方不同吗？怎么这么……散漫？
整场开学典礼下来，给他的印象就是一个“随意”。好像那么严肃的入学考核只是个玩笑，接下来即将进入美好惬意的混吃等死校园生活。还是毕业包分配的那种。
最后的仪式就是升国旗、奏国歌、宣誓，解散。路德维希挤在人流中，像一条误入沙丁鱼运输车的鲫鱼，扒开无数走错路的“鱼群”，终于踩点踏入了星舰指挥系教学楼——天杀的路痴能不能开个导航再抬脚！
个人终端上有接收到详细的入学信息和教室坐标，路德维希换个数过门牌号，脚步一歪，看见正确门牌号的那一刻，心生一股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得西天取经的呕心沥血之情。
他心松一口气，虹膜验证开门。甫一拍脚，教室里几十双眼睛齐唰唰地往门口望来。几十双颜色各异的眼珠，有一对深灰色的，是诺丁切斯科罕见的瞳色。
天呐，真叫人讨厌。路德维希若无其事地朝众人耸耸肩，慢慢挪动脚步，身体擦着教室边缘走向空出的后排座位。
讲台前的老教授轻咳几声，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身手上的一沓课程表上，掀翻过两页，果不其然在第三份课表上看到了这位的大名。
“大家都急着了解校园，那我就长话短说了。我名为阿西达·毕瑞罗尔，是你们未来四年的指导老师，教学中遇见的任何问题都可以向我反馈……这一点你要记牢，我不是你们的生活管理员，无关教学的任何事情都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噢，还有最关键的，你们的月考核成绩和期考核成绩都由我评分，作业也统一由我布置与批改。就这么多。现在我念名字，按顺序上来拿课表。”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最顶上的课表拍放到手边，不长的讲话眨眼结束。没有任何过渡，他开始念名：“陈立霆。”
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把视线投到被他单独搁置的那张课表上——不用说，这张课表的主人无疑是奥塔涅夫殿下。但他现下并没有出现在这里。这很奇怪，毕竟刚刚在典礼上有不少人都见到他站站在新生方阵前排，何故不参加班级总会？
路德维希不在这个“所有人”范围之中，他气定神闲地紧接陈立霆的脚步上前领课表。刚要接过纸张，课表的另一端却被老教授拽紧了。
阿西达简短夸赞道：“你的实战应对能力十分优秀，九十二分对你来说有点低了，不过你抽中的题目难度中等，这个分数也不能再高了。”
路德维希谨慎道：“谢谢。”手上多用了几分力，仍没能将课表拽过来。
“利用随行舰断口的强磁爆发把陨石与歼星舰吸引到一起，你的星舰原理修习得很棒。”
“谢、谢谢？……我本来是想用随星舰将歼星舰强行聚拢然后再投放反物质，但数据面板上有显示强磁程序，想着牺牲所有随行舰的经济损失太大，就换成了比较冒险的方式……”
阿西达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我用建模模拟过你的战术，哪怕是冒险，也有高达百分之八十一的成功率啊。”
路德维希呆了呆，问：“那我可以冒昧问一下，奥塔涅夫殿下为……不是，可以让我看看他的考核视频吗？”
肩头被轻拍一下，他回过神，发现阿西达深邃的眼中有一抹化不开的无奈。阿西达压低声音：“这个要求我没法实现.......三个月前殿下从第九星区平叛归来，伤势不容乐观，直到三天前的招生考核也没能痊愈。他在考试途中旧伤复发，没有参加最后的指挥模拟。喔，不过这个满分是理所应当的。纵观整个帝国历史像殿下这样年纪轻轻就赢下三次中型规模战役的也廖寥无几，而且他才解决边境叛乱问题。敢问你们这些连真实战舰都没碰过的孩子……怎么能和他比较呢？”
最后一句意味深长，却不等路德维希品味过来，阿西达就把课表塞到他手里，抬头高喊下一个人名。路德维希攥着质地颇硬实的纸张，恍神虚步与下一位擦肩而过。
他没头没脑地想：不对啊，我哪里没碰过战舰？只是那个时候不了解操作原理而已。
拇指与食指上下搓开，一份课表错开成两张纸。一张是他的正常课表，另一份是……入学考试报告？
老教授温和的语调在身后响起：“同学们的入学表现不错啊，做好报告，明天晚饭前交给我。”
这……这就开始了？！
画风一个刹车不及，陡然变成了同僚间的明争暗斗。
路德维希兵荒马乱地度过了头一天的开学日，被全副武装的时间转轴鞭策了个半死，才将将赶在第二天晚饭铃响之前把报告送到教务处。合上门的那一刻，他点眼前一黑，因过度饥饿而跪趴在地。
上军校就是这点不好，过量运动后就不能忽视要瘪下去的胃了。
他敛着步子从教务处摸出来，克制地微微张望四下，发现附近没几个人在晃悠，这才如释重负似的松了口气，寻着最近的长椅走过去坐下。笔直的脊背瞬间塌下，黑发便软绵绵地垂落颈侧，一丝一丝挠过耳廓。痒。
他一手撑住前额，仿佛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几根修长苍白的手指上，眉间紧拧成一个川字，愁结浓浓的揉不开。
好累。他迷迷糊糊地想。让我休息一会儿吧，一会儿就好。只要重新得到那一点聊以慰藉的喘息，他这台机器就能……就能再次运作起来。
指尖哆嗦着点开一个窗口，里面有一条待接听的语音。他的脸上突然焕发出神采，直愣地挺起身子，端正坐姿，矜持着姿态点开语音。
开始几秒，传声筒里还有点声音，电噪逐渐声器尘上，余下波点跳动的磁暴失声。
可能是恒星风干扰什么的……总之这条花了几千通用币才送到诺丁切斯科的语音算是报废了。
超光速信息传递，比买个几千光年外的快递还难送达。
路德维希苦恼地抱住脑袋，手指在发间烦躁地穿插。左侧的残阳忽然被黑影挡住，他警觉抬头，入眼的是陈立霆肃正阳刚的一张好脸。陈立霆立刻站住了脚，停在一个正好的社交距离。
他想都没想，木着一张脸从储物戒中取出一瓶体力补充剂扔给对方，说：“还你。”
橙黄液管在半空飞出一条高抛线，旋转着滑入陈立手中。陈立霆明显一愣，紧绷的双肩松耸，唇角浮现起一丝笑意：“喂，我不是来讨债的。你怎么这么生人勿近。”
路德维希莫名其妙：“我不认识你啊，虽然你之前是帮过我没错，但我和你又不熟，干吗要装出一副很热心的样子。我不是那种很擅长交际的人。”
“‘不认识’和‘不熟’是两码事，你完全搞混了这两个概念。”陈立霆耐心向他解释，一手将液管收入储物戒，十分从容地受了这份还礼。“你很排斥与外人交往是事实，今天一天下来，和你说过话的一只手能数过来。”
“与你无关。”
“有一点儿关系，我想看看你的考核报告，必须得到你的同意。”
“哦，随便。”
路德维希只从指缝里透出半分声音，就把可以接下去的话题全部堵死。
尴尬的空气包裹着陈立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应话路都被路德维希一招捶扁。
他憋了半天，才勉强开口：“期中考的时候，是团队应战，所以我在想，呃，介绍个人进你的团队。”
路德维希啧了声：“我们很熟吗你给我介绍这种好事，那种稀缺人才你不下手为强？还等着我捡漏？”
“这个人情况比较特殊……”陈立霆小心翼量观察
着他的情绪，“他的姓氏是茨别坎库——也就是莎加皇妃曾经的母族姓氏。”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虽然茨别坎库是个大家族，当年破产的时候波及面积也甚广，但他们家里那一支和本族的关系已经十分淡薄了，严格意义上来说也算履历清白。但是吧，你应该知道，殿下是那种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人……”
没错，在奥塔涅夫六岁那年，他出轨成性的父皇终于带来了让皇后一支集体大怒的惊天余情债——他居然在外面有个只比奥塔涅夫这位正统继承人小五个月的私生子！且生下这位私生子的正是当年因家族破产而被驱逐出诺丁切斯科的莎加·茨别坎库小姐！她是陛下年轻时的初恋，没想到人到中年还能给诺丁切斯科整出这样的大新闻，当年一度掀起腥风血雨，长期被幻想小说荼毒的媒体甚至脑补出陛下色令智昏准备废嫡夺立的三流小说剧本，一度广为流传。
然而现实毕竟是现实而非小说，皇后的家族或许对皇后的婚姻状况不闻不问，但谁敢动摇皇太子的地位，哪怕是皇帝，那帮利益熏心的政客也得从他身上咬下块肉来！
莎加母子的登场确实只是虚惊一场，那位半活不活的私生子却结结实实恶心到了大皇子阁下。此后大皇子遇着条姓茨别坎库的狗都要捏着鼻子绕道走……
打住，就此打住。路德维希冷静地想，明明自己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怎么对这些总上社会新闻的大人物八卦了如指掌？
他奇怪质问：“然后呢？是朋友？这么帮衬？”
陈立霆点头。
路德维希没有立即应下。他们都默契地回避了最关键的问题。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路德维希来当这个接盘侠？
很明显，圣格勒是所贵族军校，能混上话语权的都对这个靡烂欲色的上流社会心知肚明，要么是板上钉钉的大皇子派，要么就是远离权力争端的边缘派。
而路德维希——唯一一个家里和军政扯不上太大关系的人，能力又颇为出众，性格更是极其不合群。陈立霆观察了一整天，只有他在根本利益上与奥塔涅夫不起冲空。好，就他了。
路德维希缓缓思考几秒，扒拉下头发，“啊”了一声：“你这算是欠我人情吗？”
他这样直接，倒叫陈立老脸一红，嗫嚅道：“我不也给你送了个好战士——他可是这届太空单兵系的考核第一，放在别处别人都是抢着要的……好吧，我欠你这个人情，你以后有什么需要可以……”
他话未尽，低垂的视线乍然碰上路德维希上抬的目光，瞬间戛然而止。他很难去形容这个人的眼神，无悲无喜，静如死水，没有因为他开出的条件而泛起一丝受惑的波澜。
雕塑？！他悚然一惊。
这尊会呼吸的活雕塑轻微转动眼珠，用同样平直的声线说：“我不太懂人情世故，也不会主动找你帮忙，你只用记住这件事，然后别找我麻烦就行了。”
“你……难道没有想要的东西吗？”
“想要的东西太多，只会招致求之不得的愤怒而已。”
薄红的夕阳斜斜没入地平线，为他站起的身子拖下一条长长的影子。
他伸出一只手，作出击掌的姿势。陈立霆没有犹豫，抬手击响了这个约定。
“很好，契约成立。”他听见路德维希轻声说。
于是他把心里的疑惑问出口：“你怎么会这么古老的约定方式……击掌。你难道不讨厌和人接触吗？”
路德维希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平静道，“咦，难道你们不是这样的吗？我的老师教我‘男人间的约定应该响亮如钢’。”
陈立霆莞尔：“欸，你的老师人真好。”
“嗯，他说男人会为大义而舍小义，为大利而舍小利，和你很像。”
“我认为这是为人立本之道。”
“不是，有担当的人才敢这样做。”路德维希冲他摆手，“下次带茨别坎库来见我吧，再见。”
“再见。”
“抱歉，来迟了。”
病床上笔直端坐的青年闻言侧过头，合上书本，道：“你则才去见了什么人？”
“路德维希·卡尔玛·米索。还东西给他。”
奥塔涅夫礼貌笑笑：“维多利亚的那个双胞胎哥哥？”
“恕我直言，他和维多利亚只有样貌相似，仅凭血缘来判断一个人如何有失偏颇。”
“啊呀，你说的对。”
“说真的，殿下，你才十九岁，哪怕是坐最快的星舰从银河系的一端飞往另一端，这点年岁也只够您刚刚踏上前往仙女座星系的路程。您对世界的认知过于依赖现有常识。”
奥塔涅夫静了片刻：“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学着统治银河系乃至整个宇宙的本领么。”
陈立霆不语。
奥塔涅夫似是自言自语：“治理这个国家已经叫我够糟心了，再去了解一个喜欢用女孩儿发圈扎头发的男人很费脑子。”
“……什么女孩儿的发圈？”
“昨天啊，他在教务处登记和开学典礼上用的是两种东西，还怪爱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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