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人出了宫道长廊，才发觉当晚月色如银，风清气朗，晚风吹拂在人身上，连着心情都明朗起来。
商九韶不想在宫中和那群无心赏月之人周旋，也不想辜负这美景良宵。
回府后便命人在翠微殿靠近藏书室天元阁的路上，临湖空地摆上一席，湖边栽有一片竹林，且地势较高，最适合赏月纳凉。
湖边，商九韶自斟自饮。
鹿鸣从沸腾的陶锅里夹起一片羊肉放进商九韶的料碗，“殿下，您试试这个。”
商九韶看着碗里的肉：“这就是你在玲珑阁学的新菜式？”
“殿下，这是西北传来的吃法，虽然粗旷了些，但是肉切的薄，辅以玲珑阁秘制汤料，味道甚好，您就尝一下嘛。”
鹿鸣期待的目光让商九韶不得不试试，这一试，果然不错，她点头认可，鹿鸣露出笑容，又多下了野兔肉、青菜菌菇下去。
“这是玲珑阁掌勺去西北探亲回来结合本地口味自发研制的秘料，也就给了我。”她一边下菜一边指着锅底汤料说，语气隐隐有些自豪。
惜言池音对视一眼，都露出促狭的眼神。
商九韶对献宠之类习以为常，并不在意，只管饮酒赏月，此地月光清亮，又有竹林环绕，清幽空寂，可直观天上月色，水中月影，二者相映成趣。
景色既美，当有声律相伴，正想着传来伶人远远吹奏一曲。
竹林中呜呜咽咽传来笛声，悠扬轻灵的曲调涤荡无数尘世烦恼，浮华心绪渐渐沉静安然，淡淡的愉悦从心底漫出，那曲调一转间又不知向谁诉说淡淡的思念，不知不觉众人心神都随着曲中人婉转幽回。
正入神时，曲子骤停，商九韶回过神来，拧眉问道：“何人奏曲？”
惜言：“呃……不知是何人，奴婢去查看一下？”
话音未落，那边窸窸窣窣一阵穿林之声，薄疏一袭青衣，纤长秀隽，与竹色相融，手中持笛，背后是一片承载了月光的竹林，也是一脸惊讶的看着这边。
薄疏一个人回到蟾桂阁，觉得院落里格外冷清，原来除了几个值班的小厮，其他人都回家或者聚在一起过中秋去了，薄疏也觉得无聊，漫步出门。
走过一片竹林，月光照下，清幽澄静，薄疏不由驻足，取出随身带的竹笛吹奏起来，吹奏间却时不时有香气飘来，勾起了她的馋虫。
她寻着香气穿林过来，没想到竟是商九韶，目光再一转落到沸腾的陶锅上，手中笛子一转，大步过去，一拱手道：
“殿下万安，可容臣讨杯酒喝？”
商九韶抬头看她，笑得……真乖。
又见薄疏双目炯炯的盯着炉子，她轻笑道：“给驸马看座。”
立即有人搬来座椅，有人摆放碗筷料碗酒杯，请驸马入座。
坐下后薄疏就玩笑一句：“疏真以为殿下是累了才着急回府，没想到竟是为了独揽月色清风。”
语气似在抱怨长公主吃独食。
“嗯，驸马觉得不妥？”长公主发话自带三分威胁之意。
薄疏立刻笑道：“不敢不敢，是月光甚美，长公主怜惜月色，不与俗人共赏。”
“驸马倒是会抬举自己。”话虽如此，却分明忍了笑意。
说话间，鹿鸣给薄疏料碗里布了菜，薄疏早就馋了，自己拿布擦了筷子，夹起鹿肉，鲜的舌头都要咬掉，烫出了大舌头还要说：“好吃。”
商九韶看薄疏一口就将肉吞下，丝毫没有世家子弟的矜持，却又不粗野，只是随性而为，
“驸马慢些，这是砂锅煮的烫的很。”鹿鸣忍着笑提醒。
“好好。”薄疏灌了一杯酒，自己捞菜吃。
商九韶支着脑袋：“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饿着驸马了，下回早朝司谏弹劾本宫的罪状又多了一条。”
薄疏刚捞出来的羊肉在嘴边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入口。
她将羊肉送入长公主碗里，“殿下怎知会受弹劾？”
商九韶挑眉不答，看她让出羊肉一脸不舍的表情，心下有点好笑：“你是南方人，那么爱吃羊肉？”
成婚前商九韶早就将她查了底朝天，知道她出生鱼米之乡青阳县，父母早亡，是被当地的一位教书先生养大，故而识文断字，师父死后，她在各方游历，又碰巧遇到了沈、李等友人相助才得以参加科举。
南方人，多嫌羊肉荤腥，吃得惯的不多。
皇家行事，薄疏自然明白，不会问什么你居然调查我这种傻话。
“我家自小逢年过节都会炖羊肉，邻里街坊好这口的确实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府上这做法我也是第一次吃，薄薄一片不腻不膻，辅以这碗里的佐料，甚是美味。”
“不过南方的羊肉还是差了一些，臣路过西北的时候喝过当地的羊肉汤，膻味尽除，小羊排也甚是可口，辅上当地人家自酿的奶酒，马奶羊奶都有……”
商九韶静静听着，少有人和自己相处，会这么恬淡的说着美食之趣。
好似民间寻常夫妻。
左右见用不着自己，早识趣地退远了些，直接退到竹林边上，不敢发出声音打扰。
此刻。
月色湖边竹林，方桌火炉袅袅，烟雾氤氲，坐在方桌一角两边的二人，絮语人间寻常事。
不知何时过来的风牧瞧了一眼，又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
乐声在长生殿前似乎仍有余韵，但客人已散，寒蝉无声，只有蟋蟀的鸣叫愈加清晰。
宫墙里巡逻的卫队正在换防，已然子正时分，烛火映照在窗牖上，隐约看出倒影其上的人身。
“宁国公，你看到了吗，那个女人丝毫不把朕放在眼里，朕贵为天子，处处受人掣肘，岂能不恨！”
“微臣明白。”宁国公点头，捏了一把精美的胡须，才道：“陛下不急，试想开国云凰公主助父兄建国立业，功高过于先帝，可结果呢，纵然当年风头无两，终究为先帝所制，最终嫁为人妇，交出兵权。”
“云凰姑姑，那实在是巾帼英雌。”想起皇族族谱所记累累功绩，皇帝不由感叹，“可惜，朝堂非战场，阴谋算计并不是她的长项。”语气好似颇为惋惜，却陡然一转：“可皇姐不同，她自小便跟在父皇身边，比谁都懂如何驾驭百官……”
“话虽如此，但长公主毕竟是妇道人家，牝鸡司晨已是于礼不合，更何况还有马将军之事，恰逢她成亲力有不及，此乃千载难逢之机，若此时不出手，怕是再无机会挟制殿下了。”
“国公细说。”
“我们不妨将云凰公主嫁人为妇退出朝局，引为惯例，让群臣上书，劝谏长公主效仿。”
皇帝皱着眉头思量：“嗯，皇姐可没那么容易就范。”
“当然，但此举只为造势，若是包庇马将军一事坐实，长公主想要独掌京中兵权，如此浪子野心岂能堵万民之口？”
身为女子野心勃勃，又岂能容于世间。
宁国公成事在胸：“想来谋逆之罪就算是长公主也担不起，到时候陛下再假意将此事揭过，由她回府做她的富贵闲人，只要从此不再沾染朝堂，长公主若懂事些自会感恩戴德。”
皇帝茅塞顿开，开怀道：“那便仰仗宁老了。”
***
明月之下。
薄疏举杯：“殿下，敬你。”
商九韶看眼酒杯，不动：“为何？”
“为殿下的胸怀气度，临危不惧，不值得一敬吗？”
“呵，没想到驸马也会溜须拍马。”话虽如此，商九韶还是拿过酒杯，大方赏脸与她碰了一下，饮尽。
夜深空寒，桌上只剩一些残羹冷炙，筵席将散总让人备感惆怅，薄疏却觉得今晚喝得十分痛快，足以忘却时间，忘却一路被追杀的彷徨无措，忘却如今身陷悬崖之巅一不小心就会失足个粉身碎骨。
只听商九韶问道：“驸马为何做官？”
这是……上司考校？！
薄疏一下酒醒，腰直了，头正了，脖子也不扭了，正气凌然道：“自然是为了大秦苍生，黎民百姓免受风霜之苦。”
老实说，她有些期待，威仪赫赫的天之骄女到底会不会翻白眼？
没想到商九韶略一沉思，居然点了点头，“望驸马说到做到。”
呃……薄疏内心一顿。
“自然自然。”旋即又是应和，又是给商九韶斟酒，“不过大秦江山稳固还得仰仗殿下，这等德才兼备，筹谋远虑的主君才是。”
商九韶心里一动，“驸马不觉得女子主政不妥？”
“有何不妥？”薄疏答的斩钉截铁，“殿下操持朝政以来，天下安定，外无戎狄作乱，内无饥荒之忧，国库充实，官民和谐，士农工商皆有所依，百姓各得其所，盛世之象不外如是。”
不是没听过奉承的话，可她毋庸置疑的模样让人无法辩驳。
商九韶眼眸微垂，又缓缓笑开，目光短暂地投向薄疏，又抬头仰望月亮，心里堵塞的一块霎时被月光充满了。
心里满胀的情绪有些陌生，她不自觉的拿起酒壶想要斟酒，不巧里面一滴酒都倒不出来，因为最后一杯正在薄疏嘴边。
她抬眼。
薄疏便是在长公主的目光中咽下最后一杯酒。
她眨眨眼：“殿下可要着人再上一壶来？”
“不必，也该休息了。”
薄疏咳一声，“是。”
两人起身作别。长公主大概酒喝多了，起身时未站稳，薄疏上前一步揽住她的手臂。
商九韶撑着她的腰站好，神色有些赧然：“多谢。”
薄疏退后一些，笑了笑：“殿下看来不胜酒力，回去吩咐侍人煮碗醒酒茶，喝了再睡，明早起来不至于头疼。”
“嗯。”
薄疏目送她们离去，才转身回阁。
入殿后无需吩咐，鹿鸣就端了醒酒汤过来，一番洗漱，商九韶在床上躺好。
只是，将睡未睡之时，隐隐约约想起，驸马的腰，很细，比之舞女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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