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至，秦素便睁开了眼。拉开床幔，蜡烛还幽幽地流着泪，外面仍是漆黑一片，半丝晨曦的微光都未曾落在这片大地。
门外有些许的响动，秦素未躺在床上等着，自己先披了衣服出来。
芷兰似乎听到了屋里的动静，拉了帘子往里一瞧，青花如水的床幔顺着床榻流到地上，将床上与窗下严严实实分成了两个天下，半点没有留下人出来的痕迹。芷兰安了心，回过头，叫清鹤在这里等着，出门拿东西去了。
芷兰刚走不久，秦素便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一掀帘子就看见清鹤领着一溜儿的人端着东西，见她自己出来了，忙道，“原是怕吵着娘娘，才在这儿等。不曾想娘娘竟出来了。这外头冷，咱还是回里屋吧。”
“里面闷得很。”秦素抬着胳膊，由着清鹤换上娇黄的内裙，捧着水洗了把脸。清鹤冲着心彤使了个眼色，自己回身递了手巾。心彤知意，点了点头进了内室。
内室果然满是昨夜燃尽的沉水香气。不说秦素，便是心彤闻着也觉得烦闷紧。她赶忙开了窗，又回身换了蜡烛，把帐子挂在床头的玉钩上。一不小心，挂在床头的玉角落了下来，幸而落在了锦被上，翻滚了几次，没有破碎。心彤忙将玉角拾起，擦拭干净了，放在素袋中，藏于枕下。
秦素在外面洗漱完了，忽然想起昨日随手扔在床头的玉角，忙抬脚进屋。正见心彤收拾好了床上，正将桌上的冷茶倒了，心中猜测她见是没见。莲步轻移到了床头，摸了摸枕下，熟悉的凸起隔着布料落在手里。秦素脸上微微一红，便听得外头芷兰的声音。
原本小厨房的厨娘许氏跟着太后去了万福宫中，这新来的御膳太监孙满还摸不清秦素的喜好，芷兰不放心，早早去了膳房看着。秦素出来的时候，桌上的几个食盒早已摆开。低头一看，猪油白的碗大碗里盛着红白相间的粥，青花万字的小碟里盛着翠绿的盐渍青瓜，黄黄的蛋羹上浮了点点蘑菇，切得细细的鸡丝里又沁了满满的红油……
秦素见了一笑，“这才什么时候，上了这许多，等到摆膳的时候又吃不下了。”
“娘娘且先垫饱了肚子要紧。这和东宫时候又不一样，不说人多了，路远了，若是忽然有个什么耽搁了，这早膳估计就成了午膳了。对了，这儿还有煎的肉包子，娘娘尝尝。”芷兰把手边的小白瓷一推，秦素才看见里头矮矮地蹲了三个软软的白面包子，底被煎的金黄。
“娘娘，黄美人刚从咱宫门口过去了。”刚吃了几口，就听黄佼在外面道。
“嗯。”秦素含糊了声，咬了一口包子，浓郁的汤汁顺着筷子流到天青的小碟子里，冒着诱人的香气。
“娘娘。”芷兰见秦素不急不慌，心里却急了，虽是这时候还早，但若皇后出来的早，倒很有些失礼了。
“急什么。”秦素慢慢把小包子咽了下去，方才道，“放心吧，皇后娘娘必要踩着时辰出来，到早了也是等着。”秦素还有一句未曾出口，她虽不欲与皇后争斗，可要是上赶着做低伏小，可就是打秦太后的脸了。
等秦素不紧不慢踩着点到的时候，果然中宫门口摆满了车架。只是……
萧良娣竟一身太子良娣的打扮，站在宫门口不尴不尬的徘徊磨蹭。
“见过贵妃娘娘。”萧良娣见了秦素果然不自在的紧，抬起头时一双眼睛已成了朱红。
“妹妹可是等我呢。”秦素没有那落井下石的习惯，倒很适合惊讶萧良娣的韧性。若易地而处，满宫里只剩自己一个未得封赏，她秦素是断断不肯出来给人讥笑的。往日里只觉得她一副娇小姐的性子，不想今日反而看了眼。
“贵妃抬爱了。不过是妾如今没个名分，也不知该进还是不该进。”萧良娣这话中有刺，偏又说得软绵，倒叫秦素没法接了。
“那我就先进去了。”秦素原本不过想给她个台阶，彼此脸上好看，却不想被她一句话堵住了，也没了和她撕扯的心思，转身便要走。
“原来在人眼里，我也是个该躲着的人了。”身后萧良娣的话越发不像，秦素快走了几步，直直进了屋子。
“见过贵妃娘娘。”屋内突然一静，转而便矮了一地。
“诸位妹妹起吧。”这架势秦素虽见过，但又与以往不同。她嫁进太子府之时，满府送别，满心酸楚；而此时，她才觉出了这皇后之下第一人的意思。
秦素行至左首，转过头来，正与对面的钱充仪碰了个对眼。秦素下意识弯了嘴角，向她身边看去，却并未看到奶娘抱着大公主的身影。
“这两天折腾着迁宫，大公主好像惊着了，早上又有点发热，我就没抱她出来。”钱充仪倒恢复了往日的熟稔，迎着秦素寻找未果眼睛母爱拳拳。
“可曾宣了太医来看？”秦素问道。
“昨日倒是来了，说是这些日子没歇好，倒是开了两幅药叫乳娘喝着。她那么点大的孩子，总是让人多操心些。”钱充仪前两句话还好，这后两句不免让人多两分心思听着。
秦素看着钱充仪的眼睛，忽而想起上次与她说过，要送了孩子换位份的话，再看她今日这意思，已是在防备了。不由点了点头，算是与她叙完了话，回身坐了，捧着茶看那几个生面孔。
这一看才觉出这宫里人少来。听闻太宗的时候，后宫充实，这中宫大殿都站不下一半有名分的。如今这座上稀稀拉拉坐了不足十个，实在是少了些。念及此处，秦素暗笑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这后宫之事，有两宫太后惦着，有皇后惦着，她不过一帝王侍妾，实在轮不得她来操心。
心里如此想着，眼睛却又落在了佘宝林身上。只见她抱着个圆滚滚的肚子，满面红润地坐在下首，一张脸虽肿了起来，却因着原本尖细，反而温和了起来。非但半点看不出怀胎的辛苦，反而觉出了一股子安逸来。
“皇后娘娘到。”秦素刚看了佘宝林，还未曾看那两个新晋的更衣是何模样，就听得内监通传，陈后进了来。众人自是又起身下拜，问安训话，林林总总繁文缛节诸事不提。
待得众人皆坐下了，陈后又道，“萧妹妹何在？没来不成？”
众人一静，萧良娣来的不算晚，许多人都在门口见了她，便是没见的也有听闻。只是她那一副见谁刺谁的哀怨性子，实在令人远避。
“回娘娘话，萧良娣在宫外候着呢。自言未得册封，不敢贸然拜见娘娘。”回话的小太监朱伦原在先帝楚婕妤宫内伺候，因口齿伶俐，性子机警，入了陈后的眼，这才调到了身边伺候。
“叫她进来吧。我这儿正好有旨意给她。”陈后闻言点了点头，扫了眼下头。
“是。”朱伦脆生应了，不一会儿就领着萧昙华进了门来。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福寿安康。”陈后见其一身太子良娣打扮，虽早有准备，此情此景依旧得志非常。不由端起脸来道，“萧氏可知，为何满宫上下尽得封赏，惟独落了你一人？”
此言一出，不至秦素，屋中诸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只等下文。
“臣妾愚鲁，不曾耳闻。”萧昙华声音颤抖，这陈后原是要在众人面前羞辱她，方才唤她进来，早知如此，她昨日就该听了知春之言，作病了不来。也省得陈后在此报这数年来不得宠的怨气。
“你居丧期间不受礼制，嬉笑无伤。还无视宫规，擅议政事，内外消息。”陈后故意顿了顿，方才道，“你可知罪？”
萧昙华埋着头冷冷瞥了下嘴角，这话问得坦然，凡今上妻妾，那个不在背地里暗笑过几回。守丧数月，哪个连一个笑纹都不曾有的，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况且议论朝政、内外消息的更不止她一人，不过是借着机会见了眼亲戚，这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不过是看着用不着王太后了，又碍着名声，说不得做不得，只好拿她来撒气。
“妾知了。”萧昙华此时心里反而有了底，这口气出完，她的册封就该下来了。
“虽你言行失当，德性待补，但太后与陛下仁慈，念在你父兄面上，又进宫日久，此次便小惩大诫了……”
秦素坐在下头，暗暗觉得不对。陈后说的或是小事或是可大可小的事，都很有些蹊跷。那孝期嬉闹便罢了，若让人见了，不罚不是。那里外消息的说法就很有些门道了。若是小事，自然不该重罚，若是大事，未必能如此昭告明言。况听陈后这意思语气，倒是半点不给面子，似乎拿定了萧良娣绝不会死灰复燃。这王太后还在宫里好好的住着呢……
“……故恩封你为婕妤。”陈后这话出口，不止钱充仪暗暗松了口气，就连徐婕妤也是也不觉挺直了腰背。秦素暗暗摇头，这徐婕妤在东宫时未曾入眼，这进了宫倒很是不同了，似乎颇有依仗。
“臣妾接旨谢恩。”萧婕妤跪在中央曲着背，头低的很深。秦素眨了下眼睛，总觉得她似乎表现的有些过了。而更过的是陈后，她如此撕掉萧婕妤的面皮……难道是不想让萧婕妤再出现在后宫？
秦素默默抚着裙上的凸起的纹绣，眼睛悄悄地又落在了对面的钱充仪身上，而她的眼睛一直都隐秘地扫过佘宝林的肚子，像蛇的芯子，又细又快。就像草丛里的蛇发现了一旁窥伺的猎人，钱充仪收回了逡巡在佘宝林身上的目光，与秦素静静相对。
“天下皆知，越王早有谋逆之心，先帝在时，胆怯懦弱而不能为也。及至陛下，其心昏聩自骄，以为能蚍蜉撼树，纠结死士逆党，公然叛逆。陛下已命卫将军率三十大军于吴越讨逆。我等后宫诸人，皆与陛下心系一体，当此之时，亦将尽绵薄之力。”陈后环视诸人，见都侧耳听着，不由继续道，“本宫之意，愿自裁用度，自本宫始及至诸宫，除两宫太后及陛下，后宫诸项靡费品禄皆裁撤一半，节省下来以资军费，诸位觉得如何？”
陈后顿了顿，眼睛落在了秦素身上，“秦贵妃。”
“既是皇后娘娘所下懿旨，吾等自然遵从。”秦素素来俭省，分位又高，倒是难不得她，况且皇后都说到这份上了，也不似先前所想，要与她绑在一起，明明是要独占这功劳，显她贤德，不过此举倒显得两宫太后不甚贤德了。
秦素说完垂了下眼，虽无甚态度，看着倒还恭敬。陈后早知她性子，倒是意料之中，转而又看向钱充仪。
“臣妾愚钝，多问一嘴。不知这宫中皇子公主可也要如此？”佘宝林的肚子还鼓着，这宫里称得上皇子公主的，也只有钱充仪所出的大公主了。她这一问，倒是该当。
“臣妾倒不是为了自己，只是公主贵重，不可不问。”钱充仪又抢着跟了句。
“原本也是改让孩子们尽孝的。不过念在大公主年幼，她的用度就不减半了。”陈后说完又道，“这宫里也只有佘宝林有孕，为了皇嗣，佘宝林的用度也如常。”
“谢皇后娘娘体恤。”佘宝林虽怀了肚子，却并不臃肿，随即站起来谢了。钱充仪面上也随之僵了一下，不甚自在。
“娘娘贤德仁惠，思虑深远，吾等皆是敬服。能为陛下出力，妾等求之不得。以前是未曾想到，如今听娘娘说了，自是无有不从的。若能因此早日剿灭叛逆，也算尽了我们的一份心了。”徐婕妤说的谄媚，令秦素微微皱眉。这徐婕妤也是出身官宦，平素颇为有礼，怎今日如此高调，似有故事在其中。
陈后见徐婕妤抢着说了，不由与其含笑点头，“徐妹妹知我之心。”
萧婕妤颇为尴尬，剩下诸人皆位低微，只好皆言，“娘娘贤德，吾等自当遵从。”
陈后点头，自以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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