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愈大。王楚玉拿着干帛擦了擦滴水的发丝，面上颇有些乏累。
“这大雨天的，怎么来我这儿了？”王太后命人端了热汤，放下笔，坐在对面。
“哪儿能比得上姑母这儿让人心安呢。”王楚玉垂头叹了口气，又扬起头来，望向王太后，“不瞒姑母，自我知道这肚子里多了一个孩子，我就止不住地害怕。宫里现在还未有大皇子，若这孩子从我肚子里爬出来，那边宫里的不得恨死我。一想到这儿我就害怕，这一害怕就止不住地往这儿来了，就想借着姑母的威势，寻个庇护。”
“你倒是会说话，净哄我开心。”王太后顺着王楚玉的脸看到她的肚子上，青绿缎子柔柔软软地贴服在她身上，半点看不出那底下有半点动静。
“这才怀了一个多月，早着呢。你自己不说，没人看得出来。”王太后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缓缓道，“这些日子还是如往常一样，少走动，少说话，安安静静养胎。等胎养实了，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你这一辈子便是有靠了。”
“是，全凭姑母提点呢。”王楚玉伸手摸了摸肚子，不经意往外挺了挺。
王太后本应觉得欣慰，可此时却觉得刺眼，心里很有些不舒服，便撇开了眼，不去看她。
一旁的刘姑姑心知这举动是刺了王太后的心了，忙上前去，拿了刚才放在一边的干帛，弯腰擦了擦王楚玉刚才打湿的衣袖，颇有几分担忧道，“这外头湿气寒气重，娘娘衣服又湿了，再坐上一会儿怕是会沾了寒气。不如去侧殿把衣裳换了，总是安心些。”
“也是。”王太后闻言上下一扫王楚玉，点了点头，“我这儿还有你几件衣裳，先去换了再来说话。”
“是。”王楚玉一听也提了心，忙忙去了。
她前脚刚走，刘姑姑后脚便贴着王太后道，“依着奴婢看，婕妤心里是个懂事的。”
王太后捧了茶正在暖手，闻言勾了勾嘴角，“她那是懂事？依着我看，分明是在与我撒娇呢。”
“毕竟是小辈人，不懂的多了，总还要娘娘提点才好。”刘姑姑也不喜王楚玉，只是人家姓王，又与太后沾亲，她一个奴婢，说不得。可能引着太后说她两句不是，这事儿她刘姑姑还是能担的下来的。
“也就看她姓王了。”王太后对王楚玉亦不甚满意，相较之下，王楚玉的心思太多了些，也太活泛了些。她王禾稷是先皇皇后哦，不得已才高调些，争个东宫太后的位置。那王楚玉理应低调，如秦素般，能闷声发财才好。可现下看来，却是个藏不住的主。
眼看着王太后面色不虞，刘姑姑一低眼便想到一件事，凑趣道，“那个如意观的老道还有两下子，这么快便应验了。”
“嗯。”想起关于王楚玉八字的断语，王太后也点了点头，面上颇露出些自矜得意来。
“如此说来倒也罢了。她子孙缘重，便是平素轻佻些，也不算什么。”王太后捧着茶喝了一口，茶不烫不凉，虽有余香却不是那个最好的味儿了。
王太后心中不喜，未曾一言，只是将盏放下。刘姑姑一旁见了，回头给了身后小宫女一个颜色，借着说话的功夫，伸手将旧的拿在了手里。
“且婕妤到底还小。等过两年，经些事了必是要稳重的。”看着小宫女新上了茶来，刘姑姑退在一旁，悄悄将手里的旧茶碗给她了。
“依我看到是未必。”王太后看着新茶，忽而想到一人，“萧家那个怎么样了？”
刘姑姑一愣，觑了眼王太后的表情，才明白她说的是萧昙华，萧良娣。那萧良娣也是无妄之灾，原本走得也是王婕妤的路子，先进宫，后嫁人。那时候也说不得不好，只是当时先帝对今上不满，朝中常有换储立贤之声，故而才耽误了些日子，也引了许多流言蜚语来。若先帝多在位两年，大家年纪大了，那些许的流言便也算不得什么了，只是可惜……命不好。
“还是老样子。咱宫里的人也跟着送饭的进去瞧过。听说只是坐着，来了人也不说话，一个人的时候反而神神叨叨地不知道和谁言语，怪吓人的。”刘姑姑垂了眼，心里安安嘀咕怎想起了她来。
“她这么活着反倒繁累。”王太后举着茶，望着澄澈的茶水，轻声说了一句。
“是。”刘姑姑微微垂了眼，心底轻叹一声。
侧殿中王楚玉换了衣衫，又嫌衣上无香，拢着袖子往熏香上凑。皓白腕子满满移出袖口，王楚玉看着那腕子上的红印子一愣，继而恍然。刚才透着轿纱，远远见着那高亭上有人，便再压不住炫耀之心，特意停了轿，扶在墙边呕了几回，却不想后来住不住恶心，狠压着手腕也压不去胸口的翻腾和越调越快的心脏……
直到进了这祈康宫她才觉出后怕来。刚才那人也不知是谁，这孕事也该是瞒着的。王太后虽未明说，但也透了意思来，等着生辰那日，胎相稳了再与人言。也是双喜之意。
王婕妤心抖了下又禁不住自傲起来。这宫里人多，她又是王家人，若真出了什么事儿，陛下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少也要给点好处。她这婕妤之位还是低了些，也是受了姓萧的连累，要是能抓着秦家的把柄，叫秦太后出口与自己升位，那就更有面子了。
秦素不知王婕妤此时心内所想，她自回了殿，换了身衣裳独坐了会儿，拿了书也看不下，心心念着的竟是刚才在亭上看的景儿。一时忍不得，叫人拿了笔砚，铺了纸，点了些胭脂便清了人，独个儿站在窗前，想那刚才的扶墙之姿。
红墙青瓦白沙地。细笔勾了白边，正中偏下的地方留了好大一处的白来。三笔两笔画了个灵蛇髻，秦素停了停，换了只半粗的，沾了和水的胭脂，先拢出个衣裙的样子来，轻纱贴服，纤腰束素，后领遮了些许发丝，看上去身影愈加窈窕了些。
近处添上些许横斜枝叶，又在枝叶下露出半个轿角，旁边多一个弯腰的轿夫，粗看不显，细处想来也有些未尽之意……秦素站在桌前画了一个下午，等到用膳之时，还是觉得不甚满意，与心中所想差异甚多，撂了笔也没撂了心，颇有些食而无味。
“娘娘若画好了，可否与我们看看，学习一二。”清鹤见秦素动了几下筷子便没了兴致，瞥了眼一旁的容青，不由道。
“你们？”秦素本已摇了下头，忽而觉出了一丝味道来，又抬头看向清鹤。
“自然不止是我一人，只是旁人不敢说罢了。比如说，容青难道不想看？”清鹤言语一转，拉了缩在一旁的容青来。
容青还不甚适应日日在前头伺候，尤其是这屋里宫女内监多的时候。原本他都站在后头，此时近前已是不安，猛然听见清鹤提起，心便跟着提了上去。一抬头，果然见秦素和一屋子的眼睛都盯着他，愈心里愈加慌张，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茫然如幼兽般抬了头，求饶般地看着众人。
“你问这话倒是难为他了。”秦素见容青窘迫，便开口替他解了围，“明知道他胆子小，偏偏要逗他。正好，这桌子撤下去，你俩就跟着我进去看看。虽然画的不好，但总算品鉴之人不多高明，算不得丢丑。”
“是。”清鹤低声应了，看向容青时，见他还懵懂，眼里不由更生出些慈爱来，这架势，倒叫刚进来的心彤愈加担忧。
容青得了主子青眼，她心彤原该信息，可这是如何而来的？遍体鳞伤地回来，锁在屋子里几个月，如今更是一句话不与人多说，完了活就回房里猫着。那屋子满满的一股檀香味，熏得比和尚院都浓，更是……更是一眼都不敢看她。
手里的壶沉甸甸的，犹如这日日的忧虑。忽而手上一轻，心彤才发现清鹤已走到面前，拎着她手里的那桶水，眼底无波。
“姐姐。”心彤动了动唇，想扯出个笑，却僵得很。
“你先歇着去吧。”清鹤自然知道心彤心底在想什么，她已是明明白白都尽数写在脸上了，只是……她还太小，不知这世间艰难，亦不知这世间少有如意事。
叹了口气，清鹤提着水进了内室。桌前拿着画笔的已换成了容青，而秦素站在一旁，眼睛盯着话，口里道，“……下笔就是，便是传世名作，毁了也就毁了。这世上毁了的还少么，今儿不过添上两笔，明儿可能就叫水泡了，叫火烧了。能落在千百年后人手里的，都是它自身的缘法。大家皆是如此，又何况我的随心之作。”
容青提着笔，只觉手僵而硬，半分都不敢动。刚看了眼画，秦素便觉得不好，想要烧了算了，他不过随口奉承一句，说这画很好，不过是没画完。之后，便被秦素塞了笔，要他试着在画上添补，便是一时错了也无妨，左右都是要毁了的。但容青岂敢，握着笔，沾了墨，便直在这儿怎也不敢动了。
“你来得正好。这画我是不要了，给你们涂写着玩吧。”秦素对清鹤说的是实心话，下午画的时候还觉得可以，这回头上灯一看，立觉无形无趣，堆砌些许多是匠气。直到容青随口说了句好，她才想起容青这一身子的小家气来。
自然是怪不得他容青的。只是出身寒微，又多被薄待，没尝过肆意的滋味，事事存着敬畏之心，自己个儿便显着矮了一头。与人处事上一时急不得，多见人，慢慢教总会好些。可对着器物却不必如此小心。不说视金钱如粪土，亦不必时时依着仆下的规矩，自然平等，放松些才好。
不过真正上古传来的名作，她秦素也确实舍不得给他练单膝、心胸，但自己的画确是没甚心疼，尤是面前这不甚满意之作。只是于容青来说，当着她的面，在主子的画上落笔，便是人家明言不要的，也着实有些难为他了。
“那便多谢娘娘了。”清鹤到了水，走至近前，瞬间明了秦素之意，拿起笔，站了站墨，故意在留白的显眼处点了点，似是落叶，又粗糙得很，与原画的味道很是不同。
“果然是被我糟蹋了。”清鹤与秦素一笑，转而与容青道，“你也试试，总不能我一个人丢脸。”
容青此刻放在落了笔，在画中道路上轻轻浅浅地描了几个石板出来，寥寥几笔，虽画得比清鹤多了，但却比清鹤笔下和谐许多，只是将画中的白沙路换成了石板路而已。
秦素点了下头，也不知是何作用，再看容青，更觉其清秀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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