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宣城公主府正殿灯火通明。数盏如塔山似的白蜡静立殿中,荷叶般的玉池盆里浮着初摘的鲜花,四周轻纱垂地,刚撤下的瓜果余香袅袅,散乱的鞋子被踢掉在床边,一只面朝上,两只面朝侧,还有一只彻底地翻了过去,仰天露着鞋底。
床榻上的宣城手持狼毫,平视前方,凝神静气地思索了半晌,方才沾了赭黄,挽袖压腕,又添了一笔。
墨离只觉得背上被粗粗的一划,不疼,却麻得很,不觉想要碰一碰。
“别动,还没干呢。”宣城拍了他一下,眼睛又落在他背上的那幅蟒盘菊图上。
墨离扭了下头,又停住了。侧面一人高的铜镜里,宣城正拿着笔,手抵下颌,面色严肃地看着自己的未着寸缕的背。纵使墨离知道宣城真正看的是那一笔笔勾在背上的画,可还是隐隐有些羞赧不堪。
“殿下画的是什么?”墨离转了回去,眼睛落在身下的锦被上,手指轻轻地顺着丝线的方向走了个圈。
“落菊。”宣城拿着朱笔又描了下那蛇信子,“你冷了?”
墨离摇了下头,“再有两日就过夏了,殿下可想出去看看?”
“出去?去西山行宫?”宣城停了笔,回忆了番旧日情境,笑了下,“虽是年年去,但在这府里也没甚意思,出去走走也不错。况且那地方也有些许可看之处,正好带你进去赏玩一番。”
“殿下,”墨离转过头,拉上宣城的手,“我是说,去宫外看看。不去行宫,也不去皇家猎场,去个殿下没去过,我也没去过的地方。走一走,散散心。”
“呵,你想去哪儿啊?”宣城不以为意,垂下眼睛看着他细长的指节,随口问道。
“我是殿下的人,自然是殿下想去哪儿,我便想去哪儿。”墨离趁机细察了宣城神色,见她心不在焉,心里的话徘徊了几日的话终于出了口,“殿下自上回进宫,回来便郁郁不乐。虽也是行文作乐,笙动游猎,但我总觉棏,殿下笑不入心,忧不曾解,万事全藏在心里了。”
“你说的倒也不错。”宣城甩开墨离的手,抬眼对上墨离,“只是太过放肆了。”
“殿下要罚我不规矩,我是一句饶也不敢求的。只是殿下日日如此,时候长了,怕是要郁结于心,伤了身子。”墨离趴下身子,把脸凑到宣城手上,慢慢抬眼看她,“若真如此,倒不如舍了我一个。殿下收拾我一顿,出出气,总比现如今的强。”
“在你心里,我便是如此心胸狭隘,无能窝囊之人。” 宣城又气又笑,伸手点着墨离的脸道,“且不说我向来是个快意恩仇的性子,能当面报的仇,绝不拖着。心里有个什么,能说的也尽说了。便是不能说的,向来也没少说。便是有一二不如意的,也不必回家拿你撒气,真真是外头窝囊废,家中窝里横了。”
“嗯。”墨离偏了下头,噘嘴吻了下宣城的指尖,一双眼深深地看着宣城,面上颇有几分愧疚,“是我说错了。”
“你知道便好。”宣城自得了墨离至今不过月余,正新鲜着,见他这样子也动了心,俯下身子,身影与他交叠在一处。
芙蓉帐暖,玲珑香寒,**空山不见处,怎得空净灵禅。
一个时辰后,宣城散着头发,赤脚踩地,一步步走到东墙前,停了停,伸手扯开面前的厚重帷幔。锦绣镂花的帷幔之下,两张有五六尺长的旧图并排而列。一张京畿堪舆图,一张天下堪舆图,皆落了细细的一层灰。
殿下。自宣城下床,墨离便也挣扎着醒了过来,只是这迷糊之间,还有些分不清东西。他动了动唇,眼睛呆呆地看着头顶的红纱帐。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浮现出一驾驾车马,一片片人像,皆在那熟悉至极的院子口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就好像那门口吊了块香喷喷的肉,吸引着远近的野狗野猪、豺狼虎豹。
闭了闭眼,墨离驱散了脑中的异想,侧过身来,偏颇有些吃力地撑起身子,喘匀了气,方才下了床,着了履,又拾起另两只东倒西歪的绣鞋,走到东墙。
“抬脚。”墨离弯下身子,半跪在地上,抓着宣城的一只脚,仰头道。
“忻州五台山如何?”宣城顺从着墨离的力道,踩进一团温暖之中,而眼睛却半刻也没离了这图,看着山陵,抚着河流,一路滑过太原、吕梁、阳泉,而后又顺着黄河一路走到入海口处,方才侧头问墨离,“听说那佛家的四大菩萨之一文殊,居清凉山,身紫金色,形如童子,右持金刚,断一切烦恼,左持卷宝青莲,享无上智慧,有智慧之德。”
“殿下还懂佛经?”墨离帮宣城穿好了鞋,起身道。
“自然不懂,不过是见人用过罢了。”宣城摇头,转瞬便想起前些时候听闻秦素宫中事,不由跟着叹了句,“倒也算跟着听闻过两句,虽不尽信,但也别有意趣。”
墨离听这话音以为宣城要讲上几段,却不想她就此停了,转头与自己道,“这口渴得紧,你去倒点茶来。”
“是。”墨离点了点头,也不再问。只是依言走到桌旁,摸了摸茶壶温度,倒了两杯,“不甚热,但还可入口。”
宣城点头接过,喝了一口,又问他道,“还没说你觉得如何呢?可觉得不好?”
“自是好的。”墨离点点头,低头含了半口茶。
隔日,宣城便进宫求旨,欲去五台山为先帝、皇室祈福。过了午,才从秦太后的万寿宫中转到了秦素的千福宫里。
“写的不错,比我当初好多了。”秦素站在案子后头,看着容青描红写大字。在芷兰进门禀报宣城求见时正拿着容青新写的,脸不红心不跳地夸着,“虽不甚灵动,规整总是有了的。你这学起来可比我学的快多了,当年我笨得很,写一副能看的字便要几日。你这可比我快多了。”
秦素未言其学字时年方五岁,笔都拿不稳。说完仅瞥了芷兰一眼,问起其有何事。
“宣城公主来了。”芷兰收回落在容青手书上的目光,恭敬道。
“快请。”秦素放下手里的洒金软纸,扶了扶头上的玉簪,走到镜前照了照。见身上的衣饰发髻还算整肃,妆容未散,还能见人。便掸了掸袖衫褶皱,迎了出去。
“我还以为你近日不会再入宫了呢。”迎入宣城,还未坐定,秦素便拉着她的手,喜道。
“本来也不想出来招人的眼。只是那公主府里待的实在闷了,想出京走走。这才求了进来,顺便拐到表姐这里讨口茶喝。”宣城一笑,一抬眼正看见容青端了茶来。
“要去何处?怎好好的,偏要出去了?”秦素一听心内讶异,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举不错。近些日子,宣城一身的脏水没处倒,在府里窝着显懦弱,进宫走动又刻意。若有个祈福、选陵之类的借口,淡出一段日子,离得远了,冷上一阵,慢慢的便有人想了。
“去五台山。”宣城顿了顿,端起茶来闻了闻,与秦素道,“这时候正好,过了春,天也渐渐热了,去了山上还能凉快些。”
“倒也不是不错。”秦素点了下头,见容青送完茶放下了帘子,屋内伺候的走了精光,终于忍不住问了句,“那前些时候的事儿,就这么放着了?不管了?也不查了?”
“查什么呢?行刺的人死了,身边认识的几个躲都躲不及,没人敢承认知道她行事的。再查查籍贯履历,怎也知道她与我生母算是个亲近人了。若再查家人,可能还有得我照拂的……林林总总,这赃我是甩不掉了。”宣城见秦素双眉微蹙,不由宽慰道,“易地而处,若是我设了这么个网,也不会落了什么,叫网里头的钻出去。这将心比心的,但求这后头的人哪日别落在我手里头。我这人向来心黑手狠,也不爱使这些水磨工夫。若有那一日,必定手起刀落,绝不在这世上留她一个亲缘血脉。”
“可猜着人了?”秦素听这话不对,细细一想,便猜出了背后未尽之意。
“这一年多来,我得罪的,现而今在宫里有势力,在宫外也有人手的。便是用脚趾头,也猜得出是谁。不敢折腾同为太后的母后,也碰不着你,收拾收拾我,也算是解恨了。”宣城沾着桌上滴落的水,划了个王字,而后定定地看着那水印,声音冷的好似带着冰,“果真贱人。”
王禾稷,王太后。秦素点了点头,她猜的倒也差不多。这上一辈的恩怨能知之甚详的,还有能力手段招惹宣城不怕报复的,也就只有她了。
“那你就这么去了?”依着宣城往日的性子,秦素不信她会如此认栽。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况且我这出去散心也用不了几个月就回了。不在这京里头,有些事儿就更好办了。”宣城话说一半,转头对秦素道,“倒是表姐你,愈发让我放心不下。这宫里头人怕是愈来愈杂,你心性太善,可别找了旁人的道。”
“我也不过是在你心里是个好人。旁人都以为扮猪吃老虎,憋着个大的呢。”秦素想起昨日的风闻不禁摇了摇头,又拉住宣城道,“且我还有个姑母做靠山,等闲人惹不得我。殿下这一路,却要注意安全。多带上几队人,以防万一。”
“表姐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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