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承平二年,春,杭城王宅。
管家王五正指着院子给陆秉文介绍,“老爷正好去乡下了,他走前特意吩咐过,让给您寻一处幽静的院子。好利于读书。您看,这里可好?”
陆秉文快速扫视一圈,只见四面环竹,非常清幽。他对管家低头作了个揖道,“劳王伯伯和您费心,这里很是僻静。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小侄非常满意。”
王五微驼着背,一只手抚着胡须,他见状客气笑道,“陆公子满意就好。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就对小福去说。”他指了指站在一旁的一个书童,看上去十来岁的年纪,稚气未脱。
“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尽管来找我。”他停顿了下,世故的笑道,“那我就不扰公子了,您自便。”
陆秉文又弯腰作揖。
王五欲走,转身时又停下侧对着书童吩咐道,“小福,你在陆公子身边要灵醒点,不可偷奸耍滑。要让我知道你有怠慢,老爷和我都饶不了你。”
说完,他想了想,又对陆秉文和善笑道,“陆公子,这宅子您都随意。只是别往西边内院去,那里是女眷。”
“怕冲撞了。”他含糊道。
陆秉文连忙道,“是要注意的,多谢王管家提醒了。”他心知自己虽喊王老爷作伯伯,是个名义上的亲戚。但到底是外男,借住在人家家里更要注意礼数。
等王五背影消失在门口,旁边的小福弱气的冷哼了一声。他小声嘟囔道,“只怕不是怕冲撞小姐,是怕小姐冲撞了客人吧。”
声音虽轻,陆秉文耳力很好,都尽收了。虽心起疑惑,但他没作声问,只是自顾自的转了一圈。刚刚没仔细看,现在才发现四周环竹,隐隐还有水流声,就连院子里也栽了三两株竹子,静谧间陆续听得几声鸟啼。他心里暗赞,真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听得水流,他心里好奇,便问小福,“这里怎么还有水声,难道还有溪流么?”
小福心里笑他一副乡巴佬样子,面上却是恭敬答了,“回公子,东面是个花园,那里建了一个很大的瀑布,是引了山上的水做成的。或许是从那里来的。”
东面…
陆秉文思索后便对小福说,“我没什么行李,只是一些衣物和书。这些反倒不惯别人整理,晚间我自己来就行。你今天也辛苦了,去歇息吧。我想先去花园看一下。”
小福听到可以休息,脸上高兴了许多,只是还是做样子,他为难问道,“小福跟着公子同去吧?宅子太大,怕公子迷路。”
陆秉文已经洞穿小福的想法,况且他确实不习惯去哪都有人跟着,所以他含笑道,“不用,你只管告诉我怎么走就好。”
如此往左往右,陆秉文依照着小福的提示,出了这片竹林。又过了两道长廊,水声越来越大,可前面仍像是没有尽头一般。陆秉文慢慢走着,一边看着两边诗情画意的景色。
不妨前面一阵骚动隐隐传来微弱的人声,又听快步袭来。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往他身边跑过,后面不远还跟着一个小厮。陆秉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两人情状所惊。趁着小厮即将擦过,一把手拦住了他。
陆思文问道,“小兄弟,你们这是怎么了?”
这人见陆秉文是个生人,可情况紧急,没时间去理会其他的了。所以他一把推开陆秉文的手,往前跑。他的声音从廊后逐渐传来。
“二小姐…二小姐又找大小姐麻烦了。”
小厮虽说的没头没尾,但陆秉文听了也隐约懂了。这事是内宅的,可能还有些纠纷,他不好去。可是他想到已经清晰在耳边的瀑布,脚步就不由自主的往前移动。
省的明天再来一趟,他想。
陆秉文进了花园一角,巧妙借着假山遮住身形。他靠着一处山石,打算等女眷们走了,再出来看一看。只是这样偷偷摸摸到底不是读书人所为,他心里升起些羞赭。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二妹妹,你我都明白,你只是想故意找我麻烦。既然如此,请你光明正大些,不要找些莫名其妙的借口。”水声中一个清丽的女声传来。
陆秉文听后心里暗赞。这番话说的有理有节,掷地有声。看刚刚下人样子,只怕这位就是大小姐了,也不知道二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竟然在家里这般骄蛮任性,欺负长姐。
可是转念,他又想清官难断家务事,现下只是一面之辞。武断非君子所为,还是要听一听二小姐怎么说。
可对面人没有回答。
只听见一阵噼里啪啦,是空气被划破的声音。陆秉文震惊,这是鞭子声。
他心里一紧,转过身去。恰好惊鸿一瞥,见到了这极其刁蛮任性的二小姐真容。只见她着一身红裙,脖上围着白色狐裘,是极张扬的形容。她面若银盘,眼似秋水,五官艳丽。正沉着脸,舞着飞鞭,鞭鞭不留情面。
陆秉文一时怔住了。
对面的大小姐被丫头小厮们环绕的保护着往后退。
“让开,”二小姐嚷道,“你们让开。”
她面前不断有人哀嚎。一些人因为疼痛散去,又不断有人迎着鞭子抱团上来。越这样,女子越气。她下手更狠,步步紧逼。眼瞧着一众人被逼着快要掉进池塘,正是危险时候。
“住手。”男子声音传来。
陆秉文望过去,是一个少年。他身后跟着群仆从,一群人洋洋洒洒的过来。少年一身英气,做侠客装扮,却仍显得极贵气。
二小姐似没听见一般继续愤怒的往前左右开弓,手下越发狠了。直打得眼前的这些丫头小厮们声声痛呼,让人耳不忍闻。
少年跑过来,见状左右指挥着仆从们上前隔开鞭子。他自己则上前,一把拉过女子的小臂。
“你住手。”他道。
女子手腕被他握住,欲挣脱却不得。不由得怒目而视,瞪着他叫道,“放开!”
“谢关你放开!”声音尖利。
陆秉文这便知晓,原来这少年叫做谢关。在这时,他从假山间隙看过去,只见二小姐怒的像头狮子,毛都炸了。
“王青安,你太过分了,”谢关也对二小姐怒喊道,“你怎么可以用鞭子打人。”
“我就可以,”王青安瞪着谢关,“而且是她们自己凑上来的。我没想打她们。”
谢关气极反笑,他讽道,“难道是他们自己想凑上来吗?她们不凑上来,你就打到你姐姐身上了。”
“我打的就是她。”王青安道。
谢关嫌恶看她一眼,甩开她的手臂。他走到大小姐跟前,小心翼翼的探看。只见眼前的大小姐头发已经乱了,随意散了下来。脸上有一处刮痕,粉色裙摆的角落也有破损,但幸好没什么大的损失。
可谢关看了仍觉得心疼。
“表姐。你没事吧?”他问道,一边手抬起想要抚上去眼前人脸上的伤痕。
女子侧着躲开,她往后退了一步,矜持又疏离道,“不劳谢少爷费心。”
“惺惺作态。”王青安冷哼,她快步上前,对着王大小姐迎着面又是一鞭子。
空气被摩擦出剧烈的响声,此刻显然已经躲闪不及。
情急之下,谢关往前用背遮盖住眼前的女子,把她整个人庇护在身下,硬生生受了这一鞭。鞭子打在肉上,发出锦衣破裂和皮开肉绽的声音。谢关咬着牙,背颤了颤。
王青安登时傻了,手里紧握着的鞭子瞬时扔到地上。她跑上前想看谢关情况,却被他一把推开。
酿跄几步,她还是上前,小心翼翼的扯住他的袖子,“谢关,你怎么样了。”
谢关黑着脸转身,拂开王青安扯着他袖子的手,低头吃着痛捡过地上被扔掉的鞭子。他回头一把牵过王大小姐,转身往花园外走去,理也不理王青安。
“谢关…”
“谢关…”
王青安焦急叫道,知道他是气极了。
直到他们一行人身影消失,除了水流,在场的人都寂寂无声。
“滚!”王青安气恼,他不明白为什么表哥要这么护着那个女人。
她气急败坏的囔道,“都给我滚!”
顿时现场做鸟兽飞状,各人都立刻散了,生怕被二小姐迁怒。
目睹了这么一幕闹剧,陆秉文觉得这个王青安实在是个草包美人。不。草包美人都客气了,实在是恶毒又愚蠢。
可是眼见在场的人都被赶走,王青安一个人留在原地失魂落魄。
那张脸上流露出欲哭不哭的表情,艳丽的五官被楚楚可怜所掩盖,透露出几分脆弱。此刻瞧着反倒像是个落水狗,看不出来刚刚的跋扈嚣张。只让人觉得是个被宠坏的大孩子,忍不住对她心生原谅。
而这一边,王青安只觉得所有的人都抛弃了她。
自从王萱回来,父亲喜欢王萱,谢关喜欢王萱,就连满府的下人都喜欢王萱。她只是想教训王萱一下,就回回都被训斥。
今天在园子里撞上。她原本没想着对她做什么,可是抬眼就看到王萱身上穿着一袭玫粉色衣裙。
王青安顿时想到她在谢关那里偶然翻到过的画。当时她还问过谢关画的是谁,被他搪塞过去了。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可是此时被证实了,火气忍不住就冒了上来。
这能是她的错吗。如果王萱不穿那身衣服,她就不会发作。王萱是故意的!
况且她本来没想着挥鞭子的。
只是她一靠近,那群下人就看着她如临大敌,围着保护在王萱身边。
她是什么吃人的猛兽吗,她这才更生气了。一怒之下就挥了鞭子、
可再说了,那么多人挡在王萱跟前,她根本连根毫毛都没被伤到。而且下人和谢关挡在王萱面前,她说过一句话吗?
根本就是伪善,虚伪。她在心里骂道。
她根本没受伤,却每个人都觉得她受了委屈。可是,又有谁来在乎她王青安的委屈呢。
“谢关,你这个大猪头。”王青安忍不住蹲下埋头哭起来,
“猪头、猪头!”
陆秉文看了到是有些哭笑不得。只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他想。
看她哭的涕泗横流,偏偏只能用袖子乱七八糟的抹。他忍不住从假山后走出来,走到王青安跟前,温和的递出手帕。
“给。”他道。
“滚。”王青安没想到此刻还有谁会如此大胆的上前来跟她搭话。
不怕被打吗,她生气的抬头。一抬起头,看到眼前的人却愣了一愣。
陆秉文被她注视到有些脸红,他想,难道我身上有什么不对吗?
“用手帕擦擦吧。”他又试探着往前伸了伸。
王青安的视线这才从眼前的男人转到近在咫尺的手帕上,是一方崭新洁白的帕子。
她一把打掉他的手,“什么脏的臭的就给我用。”
手帕就这样落在青石板上,染上尘埃。
“你是谁,你怎么在花园这里?”她警觉道。
陆秉文笑笑,也不生气。弯腰从地上捡起帕子,他回答道,“我是王伯伯的远亲,刚从纯安老家过来。现在暂时借住在这里。”
说着,又把手帕塞到她手上,“擦擦吧,大小姐。”
王青安又扔了一次,直接甩到了旁边的泥土上。她兔子似的蹦起来,跑上去踩了两脚,恶人先告状道,“别以为给个手帕就想做好人,你刚刚是不是在躲着偷看?”
“来人家里做客就是这样的礼数?你等着,我回头就和爹爹告状。”
“我……”陆秉文刚要解释,还没等他说话,就见王青安一溜烟的已经跑开了。
他无奈苦笑,这可真是……
他走到一旁捡起那方已经泥泞的手帕,心里想,罢了,这位二小姐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她要是能领情,估计才是天塌了吧。。
况且,她话也没说错,自己躲着偷看,确实不能算是君子所为。只是若她真的说给王伯伯,他要怎么解释呢?王伯伯会不会质疑他的品行。
算了,陆秉文摇摇头,心道,到时候再和王伯伯好好解释吧。
只是也没心情再观赏瀑布,他把手帕塞进袖子里,转过身草草的看了一下。
等原路返回到竹林小院,已近傍晚。见他回来,小福跑上来热情的问道,“陆公子,瀑布可好看。”
陆秉文点点头,“好看。”
他又摇摇头,“只是那里似乎有些纷乱。”
小福闻言一愣,但随即眼珠子一转,他狡黠的笑问陆秉文,“陆公子可是遇见那位姑奶奶了?”
陆秉文没点头也没摇头。
小福也不看他反应,自顾自的说道,“哟呵,这是常事。您碰见也不稀奇。”
她小声的凑近陆秉文道,“那位时不时就要闹上一出,只是可怜了大小姐,处处被二小姐针对。”
陆秉文此时挑眉,他疑惑道,“都是一家姐妹,何必这么针尖对麦芒呢。”
小福想说又不敢,他苦着脸赔笑道,“这可就不好说了。”
陆秉文也不想对王伯伯家事好奇,于是就也不问,走进里间开始整理书。
反倒小福见他不好奇,到是想憋憋不住。他又再次凑近了陆秉文,咬着陆秉文耳朵说,“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来着。大小姐的娘是原配夫人,之前战乱离散了。老爷又娶了现在二小姐的娘。也是正式娶进来的。半年前,那位原配太太去世了,大小姐被接了回来。”
他说,“您瞧瞧,不是一个娘生的,能处的好吗?”
说完,小福看了看四周,他道,“陆公子,这您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了,可别说是我说的啊。”
陆秉文没应声,只是点点头。
他心里倒是对眼前的小福有些意外,没想到小福外表看着这么胆小、弱气,其实内里到是没城府又碎嘴。
想到此,他又想起那位二小姐的话。陆秉文失笑,自己这么看别人,觉得小福碎嘴。可能那位二小姐看自己,也把自己当做是乱闯别人花园的登徒子了把。
正想着,袖子里的帕子掉了出来。
小福看着帕子,先一步捡起来,看着上面的黑色脚印,他疑惑道,“公子,这帕子掉哪儿了,被踩成这样,”
他自告奋勇道,“我给您洗了吧,保准干干净净还和新的一样。”
陆秉文笑着摇头,他客气的道了谢,就让小福去自行休息。他本是贫家出生,没理由到了王府就成了少爷。以前这些内务都是他自己做,现在他也依然要自己做。因为他只是来读书的。
等小福走了,陆秉文收拾完坐下休息,再看到被摆在桌子上的那方脏手帕。他想起那个哭的和花猫一样、蹦的像是兔子的人,不禁失笑。等王伯伯回来,一定要想一想怎么和他解释自己其实不是故意偷看的。
她一定会告状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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