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对李亦清这样成长路径曲折的人来说，世俗所认同的道德伦理对她的约束能力有限。什么善恶有报、伦理纲常，她都没见过，还能指望她认同吗？心情好的时候佯装认同，心情不好的时候连表面功夫都懒得装，全都爱谁谁。
小时候暗搓搓叛逆，长大后便越发无法无天起来。
眼看着周志诚表情僵硬，李亦清甚至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表情僵硬。她愿意爱谁就爱谁，谈个女朋友而已，有什么值得被另眼相待的？
她亲爹只不过是生理意义上的父亲而已，又不是常安，没什么可由爱故生怖的。
但很显然，周志诚眼高于顶一辈子，初入社会后被驯化还无所知，一步步逆流而上成了加害者，站在上游维护既定规则，眼里容不下破坏规则的人——同性恋是什么？有病、异端，说出去丢人现眼。
要是李亦清懂事听话，他早把李亦清认回来推进公司里，历练几年再抬成高管。反正女孩子嘛，珠宝公司高管听着也合乎气质，找个门当户对的公子哥联姻，事业爱情双丰收。
稳赚不赔。
毕竟，人人都向往上流社会。
周家虽谈不上豪门，家底却也客可观。周志诚给李亦清安排好了一切，只要她愿意回来，四处流浪漂泊的日子都会如过眼云烟一般消散，富贵命就在她唾手可得的地方，她即便一时怨恨自己，但在如此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她怎么会不动心？
谁曾想，即便身居富丽堂皇的高级餐厅，李亦清心里惦念的仍是云阳城西的破旧小区。落灰的地下车库和没电梯的老式居民楼承载着她灵魂的脚步，她就是不知好歹，就是要没苦硬吃，偏生要去过周志诚眼中穷苦漂泊的日子。
——周志诚拿钱甩在李倩身上，用钞票蒙住文嘉慧当年的双眼，还想用看似尊荣的名头捆住李亦清的一生吗？
没这个道理。
李倩现在说着“如果你愿意，我帮你从周志诚那里要钱”，可二十来岁出走异乡的李倩若是听了这话，大概会气得掐死现在的自己。
李亦清比李倩出格多了，李倩愿意为了李亦清后退一步，李亦清可不愿意叫她退。
“你！”
周志诚眼看要端不住和善的面皮，李亦清好端端坐在他对面，等着他的下文。
他不是擅长推李倩出来背黑锅吗？李倩现在对他来说没用了，他才敢这么肆无忌惮。但李亦清还有利用价值，没谁愿意被别人当成指尖的筹码，李亦清也一样。
失去了利用价值的筹码，还能称之为筹码吗？
还能被一句“李倩没教过”概括吗？
文嘉慧揉了揉李亦清的头发，在她身边坐下，二话不说给她递了台阶：“亦清是不是学校还有事？学业为重，你有事先去忙。”
顶着周志诚愤怒的目光，李亦清旁若无人地抽身而去，连句“再见”都没给周志诚留。
行至门口，周志诚不悦的声音还在隐隐传来：“……是你教她的？你不是她的监护人，凭什么……”
“她那么聪明，我能教什么？何况你……就凭我和她一样是受害人，不能……”
李亦清叹了口气，发现她和周志诚有些地方确实如出一辙，比如执迷不悟。
迎面有一对母子向李亦清走来，她礼貌地一错身，对方也客气地向她颔首致谢。脚步声在李亦清背后渐行渐远，随即在某个地方停住，她心中一跳，转过头，发现那母子二人在周志诚面前落座。
文嘉慧和李亦清一样似有所感，和李亦清遥遥一对视，无奈地摇头。
或许周志诚眼中除了利益别无其它。文嘉慧重家庭，便以己度人地以为周志诚对李亦清还有亲情，所以才这么急着把李亦清找回来。
现在看来，他是迫不及待地想把李亦清身上的价值变现。
“好久不见周总，”那对母子落座，与周志诚寒暄起来，“我儿子刚回国，前几天听周总说，要介绍一位小朋友给我们认识，不知道是哪一位啊？”
“小朋友？”文嘉慧笑起来，一只手在背后示意李亦清尽快离开，“可不巧，我家宸奕刚安排好出去留学的事情……”
高级又漂亮的玻璃装潢遍布餐厅，落地窗边的人影们转过几个倒影，落在李亦清身旁的铜镜上。她冷眼旁观着别人的家庭如何叙旧寒暄，看着周志诚计划破灭说不出漂亮话。
与她共享相同基因的人就在不远处，与她背道而驰。
离开时，李亦清隐约看到方叔的身影在不远处出现，两人各怀鬼胎地对视一眼。
也许御匠公司中又在酝酿一场飓风，等着把所有人卷进去，但这次，李亦清不作台风眼了。
没等到李亦清回消息，常安一个电话拨过来，质问道：“阿清姐忙什么呢，这么久不回我消息？”
“不忙，刚和周志诚吃了顿饭。”李亦清听着常安雀跃的语气，忍不住勾起嘴角。
电话那头，常安似乎呼吸一滞，隔了几秒才犹犹豫豫地发问：“那……好吃吗？”
“好吃啊，锦颐大楼最高层的五星级手艺，你说好不好吃。”李亦清简直要笑出声了，“我还以为你会问什么呢……原来是好奇这个啊。”
“我这不是怕……”常安听着有些恼羞成怒。
“别怕。”李亦清轻轻打断她，温和却笃定地说：“以后不会再有暴雨了。”
朦朦胧胧中，常安似乎猜到了申城发生的一切。李亦清算是彻底和周家闹掰了，她不稀罕御匠公司大小姐的身份，只求和爱的人做一对安稳小市民。
一个小富即安的家庭，家人身体健康、感情和睦。就算不是富贵人家，但没有外债，不用靠谁的荫蔽过活。自食其力不低谁一等。
李亦清想要的一切，早就告诉过常安了。
周志诚不认可李亦清，常安后来暗戳戳试探过常荣凯：老了怎么办？没人养老送终怎么办？
常荣凯喝多了酒，醉醺醺地哈哈大笑：“你爷爷有我，我有你，至于你以后……你自求多福吧！反正老爸看不见你老的时候啦！”
反倒是王美玲听话听音，心中有些猜测，意味深长地对常安说：“小常同学，随波逐流要不得。人很容易美化某一条路，像什么‘高考结束就好了’‘工作就好了’‘结婚就好了’，你现在经历过高考和工作，真觉得有那么好吗？”
常安默默和王美玲碰杯，将一扎啤酒一饮而尽。
“我和你爸结婚的时候，也有人觉得，他一个厨子有什么出息？可这么多年过去，谁能说咱家不幸福吗？”王美玲刮着常安的鼻子，“如果你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好，那它就是好。生活是自己的，其他都是虚的。”
“生活是自己的……”常安喝红了脸，趴在桌子上喃喃自语。
不要美化某一条路，在纸醉金迷的橄榄枝前，李亦清没有选择看似富贵的大小姐，而是选了自食其力的常安。
喝得脚步虚浮的常安来到自家阳台，被烟花晃得睁不开眼，闭着眼给李亦清拨去一通电话。
“新年快乐，和家人聚完了？”
申城有烟花禁令，夜空看上去有些寡淡。李亦清很少在意这些事，直到电话那头听到烟花绽放的声音，才觉得今年过得有些寡淡。大都市里有灯红酒绿，却没有家家户户挂彩灯的习俗。
“什么话，你难道不算家人吗？”常安不悦地皱起眉头，旋即又笑个没完，“秒接啊，是不是守在电话旁边等我呢？”
“嗯，”李亦清沉吟片刻，最后还是犹豫着实话实说，“没，正好刚和小姨拜完年。”
“赵阿姨？”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常安的神智清醒了几分，她试探着往小区外看去，“她……”
“对我来说，小姨和姨父基本也算再生父母了，所以，等眼前的事情都尘埃落定，我打算经常回去看看他们。”李亦清耳边传来一声轻响，是李倩带着协议回来，“文阿姨的律师团队非常高效，相关流程已经在推进了，也许明年会有结果。”
“明年……到时候我也该毕业了，希望能在万宇顺利转正，别再拿一个月2800的工资了。”
新年二字像是真的带上了生生不息的力量，能将所有的一切推回正轨。常安略带醉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勾得李亦清心口轻飘飘的，再看向申城的夜空时，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期待。
李亦清举起酒杯，遥遥举向云阳的方向：
“希望明年一切顺利。”
命运究竟公不公平？
不好说。
常安又一次背井离乡，在毕业论文与转正答辩之间痛苦挣扎了几个月，溽暑到来之前，终于如愿穿着学士服，接到了万宇的正式Offer。李亦清对学校的归属感不强，办完毕业手续后直接转头去物色新房，上午刚签好房屋租赁合同，下午去新公司面试，太阳还没落山，她又出现在常安的校门口。
拍完毕业照的常安正坐在台阶上，对着手机选照片，准备往朋友圈发个九宫格。
李亦清站在树荫下，悄无声息地拿出手机，反反复复刷新，第一时间给常安点了个赞。下一秒，常安的信息就跳出来：阿清姐你动作真快。
“是啊，今天有很多待办事项，动作不快可不行。”李亦清站在夕阳里，笑着朝常安走过去，“接下来准备犒劳一下自己。我在锦颐的餐厅定了位子，赏个脸？”
常安的朋友圈最近被各路毕业照刷屏——孔君遥、季晴、魏子竣……好像半辈子没出现在她生命里的故人难得在赛博空间齐聚，连黄家淇都罕见地发了国外的生活照。
车上，常安把故人们推到李亦清身边，兴奋地碎碎念：“黄家淇居然直接硕士毕业了，国外学制短就是好……诶，王语晨怎么还要熬三四年，学医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连刘伟都给他们逐一点赞，在班群里留了一句：各位同学毕业快乐，前程似锦。
李亦清牵着常安，带她在锦颐的落地窗边看夜景，奈何此人目前专注于和老同学插科打诨，李亦清完全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她无奈地唤来侍应生：“麻烦晚一点再上菜吧。”
生活就是有无数个“出乎预料”，无论是好是坏，日子还是要往前走。夜幕降至，巨大的落地窗前透出申城的星火人间，她们并肩站在观景窗前，像很多年前一样闲谈着生活琐事。
不着边际，不讲逻辑。
客机在夜空中滑过，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拖尾，常安看着它，若有所思道：“黄家淇快回国了，听说先落地申城再转回云阳。”
“嗯，你打算去看看她吗？”李亦清说，“据说宸奕在英国不太适应，天天喊着要回国，怎么求文阿姨都不答应，现在都学着自己做饭了。”
“厉害啊！有厨房之后，我也要学着自己做饭。老常的手艺确实绝，失传了怪可惜的。”
“行，以后你做饭，碗归我洗。”李亦清摇摇头，“可惜李倩不会做饭，我做饭水平也一般。她唯一能教我的就是化妆，刚开始兼职做模特的时候，李倩的妆造帮了我不少。”
“没怎么见你化过妆。”常安回过头，专心盯着李亦清的脸看了半晌，才隐约看出些淡妆痕迹：“唔？今天好像化了妆？”
“是啊，李倩亲手化的。”李亦清与常安额头相抵，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柔光。
呼吸交错间，常安下意识放轻声音，问道：“亲手？怎么了，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庆祝我们毕业？”
“是，但不完全是。庆祝我们毕业，庆祝黄家淇回国，庆祝李倩正式跳槽成化妆品公司经理，庆祝文阿姨正式离婚，庆祝……”李亦清扶着常安的侧脸，嘴唇有意无意蹭过她的额头，沙哑的嗓音越来越轻。
悠扬的乐声从餐厅中央的钢琴出传来，常安和她躲在落地窗一侧，不由得问道：“还庆祝什么？你看地上做什么，掉了东西？”
李亦清稍稍松开常安，弯下腰去，单膝跪在常安脚边。常安一瞬间恍惚，仿佛回到了初遇李亦清的那个夏天，烈日的午后，李亦清穿着迷彩服藏在队列里，悄悄替她处理好脚腕的割伤。
她半跪着，身姿却挺拔，好像那根脊梁骨永远不会弯折。
“过去我觉得，人生就是不断地被意外击中，要面对一场又一场噩梦，永无止尽。直到遇见你，我才知道生活真正的样子。”
李亦清抬起眼，眸子里倒映着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申城的灯红酒绿与她们两个打拼的外乡人无关，常安看向她眼底，流光溢彩之中，映照着一个自己。
“或许以后某一天，我还会因为周志诚而惹上各路麻烦，但他无法再干涉我，无法控制我的独立人格。意外可以再一次击中我，却不能再将我打倒。常安，我的独立人格中，有一部分是被你塑造的。我没有办法想象再次离开你的生活，所以现在，我很自私却正式地向你发出邀请——即便明知我今后的人生仍可能会充满意外，你还愿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吗？”
一枚戒指静静躺在李亦清掌心。
十五岁的常安从常安身后跳出来，看着单膝跪地的李亦清，眼神清澈地说：“你好像女主角在求婚哦。”
二十二岁的常安站在李亦清身前，不甚正经地伸出一只手指，蹭了蹭李亦清耳后的粉底液，把手递给她，笑道：“那就……庆祝我们的纪念日。”
日复一日的夜晚里，有什么东西在城市一角里微妙地改变了。
一些人的学生时代在这一晚正式宣告结束，大人的世界在前方向她们敞开大门。余生还有很长很长，鲜花与荆棘仍埋在前路未知的地方。
普通人的生活不是豪门恩怨，她们选了柴米油盐，走向平凡的每一天。
从今往后，一世清安。
第一次写这类文，暴露了很多问题。能忍着这些问题看完它，挺不容易的。
我能硬着头皮写完，我也挺不容易的（？？？
有什么问题都先过年吧，有机会下篇文再见，希望到时能有进步。
总之，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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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 6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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