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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女子眼里闪着坚定的光

逼仄的夹道,冰冷的牢房,昏暗的烛光,目所能及之处都令人恐惧,道之错开身去不想再看那血淋淋的鞭笞,但躲不过凄厉的呼号。琮怀察觉她要逃跑,铁钳一样的手火辣辣地攥住了她。

“是你做的!”

“他们的今天也许就是你的明天,一切就在你的一念之间。”琮怀转身,身影笼罩着女子,面容半明半暗。她兜兜转转,无处可逃。二人呼吸相接,道之似乎闻到了他的刀剑之气。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我不怕死,就是不知殿下你怕不怕。”

“等你有这个本事再说吧。”琮怀冷哼一声,“你死了,你阿耶就白死了。”说罢欺身向前,宽大的鹤氅窸窣作响,像个捕鱼的大网。琮怀轻轻抚上她额上的伤,气息诱惑道:“如此容颜,可惜了,除了做我的秦王妃,你还有何更好的前程?”

“你还不是王。”

琮怀脸上的笑意慢慢扩大,渐渐放声大笑了起来。“是我的高徒,身死容易,懦夫才做容易的事。放心吧,我可以替你作证。”

道之冷笑,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上前一步缓缓抚上琮怀的衣襟,冰冷的刺绣嘲笑着她粗糙的掌心。用力攥住衣领,狠狠吻住了他,唇齿相杀似有金石之声。

柔弱无骨的女子轻轻依偎上琮怀,青涩的秀口流着鲜血,曼声道:“夫君可要为奴做主啊。”

数日前……

“铮”一支箭羽飞射而来,闪身堪堪躲过,周遭弯刀和长枪劈砍厮杀,鲜血喷溅尘土漫天。战马隆隆奔驰,大地都在颤抖,遮天蔽日的沙尘掩盖着骑兵的阵型,彻底迷失在了山谷中。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的失重感,似跌下了山崖,又似魂魄被剥离□□,身躯再也无法动弹,只听得风箱般的呼吸声和咽喉里咯咯的挣扎声。“天怎么这么黑。”张了张嘴,发出若有似无的挣扎,世间的动荡似乎静默了。

“不要怕……”一个身着黑甲的人踏雪而来,喃喃细语好似惊雷,铁掌钳制住了飘摇的魂魄。

手臂上的剧痛拉回了神智,道之猛地睁眼,身上已是大汗淋漓。这怪梦已经纠缠了半月之久,真切的痛感越来越离奇,天还未亮,却再也睡不着了。父亲已经去世了三年,道之常常做着这个梦。兄长前日来信,又提到阿耶的死,言语间流出少有的凄切不甘,道之看得出,阿耶应是被奸人所害。阿耶是忠臣,对秃鹫来说忠勇的败军之将是最令人欣慰的祭品,蚕食他的战场、分割他的部下、门荫他的妻子儿女。

谶言道“菩萨利生,形无定准,随机应物,故现女身也”,天后深以为然。

自二圣临朝后十六年,文皇帝薨逝。天后垂拱而治,政权更迭,承继大统,如今已逾十载。

“快点!旬考放榜了!”

“急什么,一顿饭的功夫。”道之伸伸麻木的腿,跪坐听夫子吟唱是难熬呐。

“幺娘你是不怕的,夫子的好徒儿,将来必高升去做太学生,我考不好回家耶会罚的。”

“你阿耶罚个甚?”郑贞儿跳起来拉着幺娘元敏之,一路撞翻了笔墨踢歪了蒲团,跌跌撞撞跑向西院。“幺娘我们还是来迟了,太学和国子学生都下学看榜了,都怪夫子。”贞儿懊恼地说,“人山人海的。”

“道之你在这里啊。”李夫子提袍跨过门槛若有所思,元郑二人一凛,害怕夫子听到了她们的谈话,连忙回身行礼。

道之闷头插手作了一揖“夫子有何示下?”

“殿下在集贤殿传你问话。”

“我?”道之有些意外。

拾级而上进了殿内,周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听到更漏的滴答声。穹顶很高,光线却有限,书架重重叠叠遮住了视线。有些冷,道之不禁打了个哆嗦。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你倒是逍遥。”

这声音……高高在上飘飘摇摇,好像是如来在斥孙悟空,道之赶紧伏身请罪。

“你既已是我的门生,可知辱没师门是要受罚的?”

道之忙称不敢,还请夫子明示。

“人人都说元将军精忠报国,豫将军巾帼英雄,三年来道娘子颓废丧志,这还不是辱没门庭?辱没师门?”声音陡然凌厉了起来,回荡在半空中审问着下面的人。

天地良心,这么大顶帽子来势汹汹……夫子面前道之不敢抬杠,立马表起了忠心:“并不是学生甘愿默默无闻,三年守丧,思悼亲人心无杂念。陛下圣明烛照,夫子不弃顽徒,学生就是块石头也知道化泥作土以报殿下恩德。”说罢泥首作揖。

“嗯”殿下似乎受用了不少,“报答我?只怕日后你会恨我。”顿了顿又撂下一句,“元中郎将已替你告了三日假。销假后有事吩咐你,去吧。”

道之出来后心里惘惘的,只顾磕头打拱,完全没看到殿下影子,没头没尾的申斥让人找不到北。春日的夕阳将万物镀上了金边,好似时间都静止了一般。贞儿上前拉起道之,“没事吧?好在没耽误,快,还来得及。”说罢便一前一后跑去了西苑。

“乌泱泱的,看一眼咱们就回去吧。”名单早已贴出来了,道之踮起脚看了一眼,人山人海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这次文章能得几等,心中有些焦急。

透过西斜的日光,那女郎松松挽了个髻,大概是一路跑来的吧,簪子都松了。沛怀笑了笑,摇头吟道:“轻纱软髻倚栏探,绣罗缕薄玉肤寒。”

道之愣了一下,回头摸了摸散乱的发髻。这都哪来的下脚诗?不禁有些反胃。黄昏懒懒的斜阳竟也如此毒,浑身燥气升腾,日光照得眼睛发晕。瞥见周围窃窃私语的有,忍俊不禁的也有,不知是笑自己还是在笑那个无赖。

“没想到是你,阿兄真有意思。”

道之不知道他是何意,这时倒冷静了下来,静静看着沛怀也不答话,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厮神态自若地上下打量着道之,见她不为所动,略有些尴尬。贞娘见情形不对,二人身形虽然没动,眼神明明都快厮杀起来了,忙打断施法,拉着道之匆匆离开了。

道之一口气疾步到了馆舍前,贞儿气喘吁吁,“慢点慢点,都怪我,不该拉你来的,那登徒子寻常就是那样,和他计较什么。”

道之一脚踢开石子,“我就该把他冠子打掉了,再劈头盖脸大骂一顿,不能发作真是憋屈!”

“别叫人听见,那萧沛怀是咱们殿下的胞弟,长公主仪同亲王,两个儿子同为国公,富贵无极。他们二人长得极像,脾气却天差地别。前日沛怀领了轻车都尉的的勋职,和你哥哥也应相熟。”贞儿急忙掩住道之的嘴。

“果然龙生九子……咱们殿下都快得道飞升了,另外一个还在红尘里打滚呢。”

摇曳的梧桐惊扰了归巢的倦鸦,扑棱着飞向屋檐,道之看了眼天色:“我该回去了,兄长替我告了假。”贞儿知道元家喜事临门,难得团圆一回,点点头陪她出了馆舍。

一声声暮鼓催促声中,道之摇鞭赶路,估摸着兄长还未下职,便打马到东市赵家酒肆。

“三娘!来两坛乾和葡萄。”道之下马招呼着。

“元娘子休沐了?乾和葡萄就剩一坛了还要吗?我给你捎些冰回去镇着。”赵掌柜是个干练的娘子,一双凤目顾盼生辉。见是元娘子来了,连忙笑应着。乾和葡萄是她家有名的酒,葡萄是河东道的西域种,芳香浓烈别有风味。

道之连忙谢过赵娘子,拿麻绳系牢坛口挂在马上,只因心中有事,所以付了一贯钱就打算走,风风火火的赵三娘擦了擦手叫住了她,“元郎君没一起来?”

“武侯这会儿正上职呢,且得等了。”

二人交谈之际,一个穿着半臂的蓄胡阿翁路过,路旁小厮连忙躬身上前接过他手上的东西,只见那人抬手制止了小厮,笑着走向道之,叉手行了一礼。“没想到竟遇见了元家娘子,某是建章府主事。今日可巧遇见了,元郎君也是家主好友,如今看果然都是高门贵子,俊胜英流,在下恭祝元家添妆之喜。”

这人是什么来头,话虽谦卑有礼,却不卑不亢,阿兄哪找来的这些朋友,道之心想,嘴上并不敢怠慢:“阿翁实在客气了,不胜感激,乞迎贵客观礼。”

“不必客气,来日方长。”那人并不多说一句,随即登车便离开了,留下道之和三娘面面相觑。

三娘眨眨眼睛,“此前我竟没看出此人竟有如此口气?娘子也不认识?”

道之摇摇头说道:“回去我要好好盘问阿兄……坊门快关了,三娘你也赶紧上板吧,若是碰上武侯来又是许多折腾。我得赶紧家去了,阿娘还在家里等着我呢。”

天色近黑,一天的折腾让道之头痛欲裂,只觉这一声声暮鼓好似催命的鼓点。鞍子上挂着酒,马儿也走得小心翼翼。今日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办完,买酒耽误了些功夫。天气闷,心里也闷,好似有口气透不上来似的。道之看着黄土矮墙心烦意乱,深吸了一口气却吃了一嘴沙。回头看看周遭,悄悄拐进一处暗巷,接应的人已经等着了。

“娘子,沽水铺子那里我已经蹲了一天了,三刻前刚出发送最后一班,咱们快些出发还能赶上的。”赵戟麻利地栓好马儿,从草垛里抽出一柄横刀递给道之。这赵戟曾是元将军手下的亲卫,为如今的顶头上峰所不容,故而回京投靠。

“走。”

道之抽刀验了验寒刃,卷好麻绳,大步流星地出了破院,二人按着计划沿着里坊小路疾行。此时出发恰到好处,路上人少又接近宵禁,困住贼人一时半刻的,等坊门一关,任他插翅也难飞。

二人行至一处邸舍,在一处矮墙埋伏起来。

“前些日子你和我说他们回铺子里的人有时对不上号,我才明白他们玩的把戏。上下家接完头,各自换人以保证交易完成,以防出现意外或者再有倒卖,所以才吩咐你一处处监视。”

“是,奴也是看到这家接头人长相有异才疑上的,沽水辛苦收入微薄,少有胡人愿意干,况且离河不远,居然还要沽水,真是过于离谱。”

道之静静看着赵戟,年轻的脸上布满着风沙刻下的沧桑,“赵卫,你不是我的家奴,不必如此自称。”

赵戟不答话,任然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柴门。“吱呀吱呀”两个一高一矮的力夫推拉着板车进入了视线。

“怎么才来?快,赶紧搬!别耽误老子找芹娘叙旧!”院内出来了个红胡子粗人,揩着嘴打着嗝。矮个力夫哼哧哼哧搬,高个子动也不动一下。好不容易交完班,那高个子抛出一个布袋砸给红胡子,轻蔑地哼着,将破车推了进去。元赵二人瞧那红胡子掂着布袋走远之后,抽出刀,矮身摸了进去。

赵戟只能躲在角落,示意道之接应。就在那高个子骂骂咧咧摔下车柄时,赵戟从后冲上前去捂住了他的嘴,死死扣住他的喉管,道之抽出绳把他捆了个动弹不得。

水房里竟然还有一个人在验货!外头的动静惊动了里头的人,道之回头一探,反手一击将高个子砸晕,提着刀冲了进去。

“幺娘!”

里头的人正骂骂咧咧丢下簿子,嘴里念叨着公子哥儿就是麻烦云云……就见一瘦高影子闪了进来,二话不说,刀就杀了过来,一道寒光就没入了他的腔子。冲进来的赵戟见那人噗噗呕着鲜血,道之站在一边一动不动,也不拔刀,不知是不是吓着了,踢来旁边的空桶,把他倒栽葱似的灌了进去,利索地抽出了刀还给了道之。

“簿子要紧,人丢下河。”手微微颤抖,狠狠握了握,割下布条擦了擦刀,“再拿桶把那高个装了,滚上板车,即刻出发。接应的人在首阳县,从山南西道借水路,这是过所和勘验,以防万一。”看似瘦弱的女子眼里闪着坚定的光,为了父亲,这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又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

“娘子,奴不该失言叫了名字,他该杀,更何况是个通敌的贼人。”

道之默默点了点头,摸索着掏出盘缠塞给赵戟。

二人听到外面有叫门声响,计划被打乱,道之收好簿子找了块油布盖住了车,“来不及看货了,快走,我帮你推一程。”

“砰,砰,砰!” 叫门声刚落,紧接着就是一阵鸡飞狗跳,裴校尉回头示意中郎将,元中郎将阴沉着脸按刀不动。过了好一阵,守门人才打开一道门缝,还没来得及请罪,元衡之一脚踹开了店门,吩咐左右道:“把住前后门、后厨还有水房,登记册子和账本都拿来给我一个个对,漏了一人仔细你的皮!”一队武侯穿街而过,门外一条边的邸舍都被守住了门。旅客们纷纷掏出自己的公验,窃窃私语不敢抬头。

那掌柜的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元长官来啦,巡夜劳苦,小的早就准备了茶水和羊肉给军爷们解乏…”往日嬉皮笑脸的元中郎将乌云罩顶,铁着脸,按着刀,不多说一句话。两队武侯披甲执戟,黑压压穿堂踏步而过,沿着天地字号房间站定。裴校尉按簿子点着人头,数来数去错了两人,果然有异。当下便点了二卫一道挨个细问。

“回军爷,他们是送水的力夫。”掌柜小心回话。

“你当老子傻?力夫住得起客栈?”

衡之紧盯着那人的神色,回首示意手下立刻查看水房。“军…军爷……”那掌柜滚下阶来,跪在地上不住打拱磕头。满院的武侯鸦雀无声,上峰不发话,没有人理会那掌柜的挣扎。

武侯们一个个撬开木桶查看,果然有一个桶内装着满满的剑矢。衡之拿起一个剑矢细细琢磨,脸色陡然一变,浑身冰冷,闭了闭眼调整气息,冷哼一声,“果然好计谋。”乌黑的箭矢反射着不寻常的西域寒光。

衡之手执刀鞘抵住掌柜的肩膀,将他掀翻在地。暗卫的线报果然没错,此地有异。左右立刻押住了那掌柜,此人似有些功夫在身,前后扭闪想要挣脱束缚。武侯们见状一脚踹上他的腿弯,铮地一声,寒刀出鞘抵上了他的颈子,重重跪摔在了地上。

“一个不漏,通通带回去。”

一通闹剧鸣金收兵,元中郎下令死死围住邸舍,分出四人分头追捕那二人。众人领命,事罢,率另一队人便向平康坊巡去。

元衡之既是这裴孝武的上峰,又是臭味相投的好友,只是今日似乎心情不佳,跟吃了炮仗似的。裴孝武觑着衡之的脸色,笑着说:“好了好了,家中喜事将近,中郎将今日何时下职呀?”说话的当口,竟发现前方似有一人,宵禁了还骑马乱逛。只见元衡之瞪着那黑影,脸色越来越青,不听他说完,踢了踢马。

“幺娘你给我停下!黑灯瞎火的你乱逛什么?”

裴孝武一听这话,连忙抬手拦住了随行的武侯,一众人远远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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