琮怀阴沉着脸,把手里的三清铃朝地上一掼,“今日不是聊前尘往事的,也不是再续前缘的,别以为我任你拿捏。”
玄珪见他翻脸,嗤笑了好一阵,“生什么气啊,进了我的门,你就再无出路,你我老夫老妻,有什么妨碍?”护卫听见里面的动静,三两步冲到外殿请示下,被玄珪连声喝退。
琮怀暗暗握住了剑,越看越觉得有诈,“你我早已和离,如今你有大好前程,何必要和我这个旧人牵扯不清?”
“何必如此薄情呢?把我伺候开心了,自有你的好处。”玄珪像妖精一样缠上来,抚摸着他领口联珠纹样。
琮怀连连后退,一把将她推了一个踉跄,“多谢你的好意,恕我不能笑纳。”
玄珪被覆莲柱础石绊了一跤,堪堪稳住身形。“多年不见,竟然矜持起来了,我劝你乖乖听命,不然谁也走不出去,看看你那随从在王玄嗣跟前能撑到几时?”
琮怀居高临下看着她,“我与幺娘临时起意,你是如何得知我们的行踪?”
“世上就没有我不知道的。”玄珪神秘一笑,从衣襟内取出信笺,“你若是想救她,就得依我行事。如今看来赞端日渐式微,自顾不暇,右贤王急需寻找助力,她若是到了鞑靼,那么和亲就是板上钉钉。”
见她又将信件收回怀中,琮怀不为所动,“此时下定论为时过早,多方树敌,你就不怕周载训找你的麻烦?”瞧她运筹帷幄的样子,口口声声为自己,恐怕她也不想让周载训知道吧。右部一乱,周载训东线的计划也就泡汤了。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我自有我的道理。”
琮怀有些后悔陷了这么深,这是逼自己抗旨么?一边是国家大义,一边是枕边人,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依然身处如此困境。
看着黑洞洞的大殿,广七间深四间,佛像能搬的都被移走了,移不走的都被蒙上了头脸。空气中隐约还能闻到礼佛的檀香,明间案桌上却供奉着三清,摆满了科仪法器。她九死一生,必然有不可说的机缘,又怎么会在神佛脚下与自己行背德之事。突然感到一丝不安,上前一步揪住玄珪的衣襟,狠狠问道:“废话说了这么多,你到底要把她怎么样?”
“哼,你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交出你的符节印信,我便告诉你,不然你的小夫人也别想活着走出去。”玄珪知道这种东西不入虎穴是拿不到的,这才一步步将他骗进来,可惜他居然软硬不吃,自己的耐心也一点点耗尽。
“你反复无常,叫我如何信你?这些东西都是我夫人替我掌管,难道你忘了吗?曾经我公府大印就在你手上,家里一切事宜都是听你的示下。如今和我讨要符节,你是找错了人。”琮怀见她图穷匕见,只得尽力保全幺娘,“我已经答应你杀了右贤王,你不要得寸进尺。”
玄珪暗自叹气,“曾经看过别人斗虫,把蝎子和蜈蚣放在瓮里,围观者下注,赌谁能活到最后。我就是好奇,呵呵,她和周赉,谁能活下来呢?你同我守身如玉,她的心可不在你这,青春年华浪费在你身上,我见了都心疼,你怕是要明月照沟渠了。”
琮怀怒目圆睁抽剑上前,千钧一发之际,玄珪大喊:“杀了我她也活不成!”见他停了脚步,阴恻说道:“记住,是你选择了我,不是我选择了你。我这是在成全她的志向,想必现在早就上了回京的船,你在她眼里哪有她父亲重要,不要自作多情了。”
侍卫们夺门而入,挑枪打剑,琮怀猛地闪身一跃,执起香炉奋力一扬,滚烫的炉灰漫天飞去。就在众人躲避之时,琮怀一个箭步制住了她,利刃抵上颈子,玄珪动弹不得。
“快放了我夫人!不然就等着血溅当场!”
玄珪端坐其中镇定自若,眼前的骚乱好像只是微漾的湖面,“糊涂啊,我不会害你,杀了右贤王,正合了你母亲长公主之愿。况且,你也低估了你的小夫人,她岂是冲动的人?抵京后你难道还需担忧她的安危不成?我只要她吓吓周赉即可,分散他的心力,听说他最近很是春风得意。”
琮怀闭了闭眼,右贤王一死,左贤王的岂会再甘于称臣?届时周赉这个乘龙快婿必然会借其东风,周载训定不会袖手旁观。逊帝的胡妃早八百年前就被圣人被赐了自尽,这种陈年老事也就他们这些前朝旧人还记得了。再者,杀了右贤王,震慑蠢蠢欲动的不臣之国,让和亲一事灰飞烟灭,也算是解了心头之恨。
“我不信你,也不想牺牲她的安危来成全自己,这种错误不想再犯。”琮怀心里五味杂陈,看着身前熟悉而陌生的背影,哑声开口。
玄珪抚膝站起身,没有回头,月下的孤影幢幢。静默了片刻,淡淡开了口,“你走吧。”
看着头也不回的琮怀,玄珪只觉得天旋地转再也撑不住了,忙命人取来师父的丹药。朱夫人拦住侍女,“你魂魄不稳,是为心魔所乱,药石无用,何必招惹是非?”
“师父有师父的道理,我有我的路。若不是我不能行杀戮之事,真想亲自动手。”
朱夫人知道她与周赉的恩怨,若说当今圣母神皇心狠手辣,那么她亲儿子逊帝安平王也无出其右。当年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清除所谓乱党,这萧琮怀就是周赉的一条狗。
“何必呢,如今借魂得生,娘子还是静养为上。现下还觉得萧琮怀当年是迫不得已吗?”
玄珪走到外间,手里捏着决,念着天地解秽咒,不想回答朱夫人的话,心乱如麻打着卦。说到底,自己和元道之也算是殊途同归,只是自己想把这水搅得更混而已。
“孙奇出发了吗?我要送她一个大礼。”她强己弱,只有她堕入复仇的轮回,自己的魂魄才能守住。
“等的就是这天,孙奇高兴地和什么似的。”对于此事,朱夫人还是有些自信的,孙奇自恃有安平王撑腰,把谁也不放眼里。立功复仇心切,他只怕要肋下生翅了。
玄珪闭眼盘坐,点了点头,“叫沛怀好好搜搜身,一定要找出印信。”
朱夫人点点头,看了看窗外,夜深露重,犹豫了一阵还是开口问道:“他还会回来吗?”
“我从不强人所难,这里的生意都是愿者上钩,他会想通的。”
“凉州急报!”令者穿过重重朱门,仆众闪身避让。
密信被急急递了上来,长公主匆匆扫了一眼,欣喜地点了点头,此事不难办,好在和满儿想到一处去了。眼下正有个契机,长公主将信纸燃尽,吩咐手下将父皇曾御赐的一套九尊墨玉麒麟方鼎送给崔相。
“等等。”长公主叫住了家臣,捏起一只玉鼎,用力朝地上一摔,“好了,另八个送给梁王,麒麟送子正合适。这个就这样送去给右相,就说请右相扶社稷。”
礼部尚书邵钟本以为廷议上商量完户部之事,自己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崔相非要现场拟定封禅亚献人选,这种事情何时由自己这等微末之人做主?只得望向隐在暗处的圣人,磕磕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乖觉的大理寺丞,立刻提出由梁王周载训来亚献,圣人和崔相都没有表态。前朝的几个老臣坐不住了,纷纷指责大理寺丞有辱祖训,辜负圣贤教诲。女帝面前说这种话,新朝士子岂是吃素的,抄起笏板就要替天行道。这帮老臣们摘了冠子以头抢地,哭天哭地哭社稷,颇有以身蹈义之态。圣人果然大为震怒,以祸乱朝纲之罪当即扣押了带头的门下侍中,这下朝野上下噤若寒蝉,未定之事就这样诡异地定下了。
虽然不喜梁王,但邵钟在崔相手下做小伏低惯了,从来不敢表露想法,见到这场面吓得一动不敢动。崔相的神来一笔,邵钟觉得天都塌了。本以为安平王熬了这么多年,终于苦尽甘来,圣人终归能明白血浓于水,禁卫也换成了曾经的东宫老人,似乎事情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谁曾想,老天爷,封禅的亚献居然给了梁王周载训,其中涵义不言而喻。
朝堂的罡风刮向四海八荒,连边疆的野草也为之枯荣,逐水草而居的胡人踏平世代契约的沟壑,压倒之势如乌云一般吞噬着边陲的生机。
一个人逃出生天容易,偷着把健马带出去可就太难了。道之看着没有套缰绳鞍子的马,虽然麟腹虎胸,但是眼神里就透露出桀骜不驯,看见生人鬼鬼祟祟靠近,搞出了老大响声,道之立刻放弃了想法。好在凉州天高地远,宵禁名存实亡,商贾云集,自己走夜路不至于太扎眼。
兄长在信中说他们涉水而上,道之思索良久,从渭源下船赶路至金城也需大半日,赵戟受了伤,再加上带着岘娘,定会在城内过夜。道之不敢多加逗留,在这个地方四处都是眼线,得抓紧时间赶路。
小心穿过人群,自己的矮马恐怕难以胜任急行,抓了把黑豆放进槽内,揉了揉它的鼻子,从驿站马圈里牵出了夫子的高马。调整好脚蹬,马儿突然朝前走了一步,道之一脚差点踏空,好不容易爬上马背刚准备启程,马儿突然犯起倔,任由道之催促还是一步也不肯走。
啊!道之恨恨地锤了一拳,好好好!谁都要来作对,谁稀罕你!道之把包袱扔到地上,行李散落一地,金符在微弱的星光下熠熠生辉。
抬头瞧了瞧四周,好在没人注意,道之下马迅速捡起印信,计上心头。“走吧,先去救你主子去。”
将夫子一人扔在这里着实有些危险,更何况还有个豺狼一样的女人。她和周载训暗中往来,都护定也知情,毕竟河西一部与周载训当年有同袍之情。周载训要另开东线,和玄珪生了嫌隙,结合出发前的种种,让都护来救夫子实在再好不过。
沛怀将周赉的秘密告诉自己,回想他说的话,八成是玄珪的授意,不然非要将自己困住是所为何事,也不知道夫子谈得如何了,这么久了都没有回来接应,只怕凶多吉少啊。
河西都护府就设在凉州,此地鱼龙混杂,道之有些吃不准,只得冒险一试。夜路越走越黑,路上的人越来越少,近日边境有些不太平,巡逻的队伍愈发多了起来,眼见着躲也躲不过去,道之暗暗握了握手里的印信。忽然传来一连声犬吠,巡夜的士卒朝自己看来。
“来者何人!半夜出行所为何事?把过所交出来!”
道之没有下马,亮出了镇抚使的印信。“我乃新晋镇抚参事元道之!这是御赐金牌!速速带我去见大都护!”
“如朕亲临”四个字吓坏了士卒,此人恐怕来头不小。二人对视了一眼,侧身上前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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