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在梦里去过一次故乡。
瑶山的子民们崇拜太阳神,有自己的图腾和信仰。他们一生都在老林深山里居住,担心走出去就会触怒神灵,招至不幸。
如果神灵真的存在,为什么不是庇佑远行的孩子,而是降下不幸?我也一直不明白。
戴先生,请不要再送花给我了。我不喜欢这些东西。
喜欢什么?我……没有喜欢的东西。
我不懂得也不愿意谈恋爱,追求我只是在浪费你的时间。
……
戴应时,你养过猫吗?
你知道吗,猫能够预感到自己的死亡。
它们会在临终前离家出走,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安静地独自离开,就像从没来过这个世界。
戴应时,我们结婚吧。
我们能在一起很久吗?像相依为命的亲人一样,说你永远不会丢下我。
其实我知道,承诺和真心都有时效性,没有“永远”这一说。但我也知道,只要我愿意相信,它们就会是真的。
……
我不想哭,也不想睡。
如果爱和痛苦注定要同样多,那么我不怕痛。
你呢?
应时,你为什么不睡?
是因为我对吗。别怕,我会好好吃药,医生的话我都听了。我会好起来的。
我变得不像我了,对不对。
好辛苦。爱与被爱都是辛苦的事,对不对?
应时,如果我们能早点认识就好了。
如果那时候,我身边有个你,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应时……
……
黄昏的日光渗入窗缝,暗金色晚霞爬上床尾,晃眼。
戴应时缓慢地翻身坐起,脑袋中不知名的神经一阵阵刺痛。松开右手,助眠药滚落到木地板上,发出一骨碌的响。
身旁空无一人。
但他还在这里,2013年,南江。姜渺快要放学了……马上就会回到他身边。
他不会再是孤身一人。
脑海中回荡着嗡鸣声,像无信号的电视台,充满乱糟糟的噪点。他捡起药瓶,坐在床边垂眼看了许久。
他不清楚自己是通过怎样的契机,才回到了这里,便不得不时刻悬心,或许某天又会回到失去她的年月里,再次孑然一身。
失而复得,患得患失,无法掌控的焦虑蚂蚁般啃噬着他的指尖。
半晌,脑海中的噪音终于平息。戴应时把助眠药放回床头柜,换了身衣服下楼等待客人。
客厅里摆着一架大三角钢琴。他坐到琴前想打发时间,但太久没人弹过,琴音已经不准了,改天要约位师傅上门调音。
正想到这,外面爽朗的嗓门已然响了起来。
“好好的钢琴,音都不准了。瞧瞧你都多久没回来了!”
戴应时忍俊不禁,对这嗓音亦十分怀念。
“靳阿姨,好久不见。”
他童年时也曾在国内生活过。只是父母情深意浓,过不完的二人世界,连亲儿子都难以插足。他大多时候都是在祖父母家度过,由这位阿姨悉心照顾。
靳阿姨是东北人,身上带着特有的亲和幽默感,如今年过半百,笑起来连皱纹都精神焕发,见着他亲切如旧,“又一年多没见了,外国饭吃腻啦?怎么舍得跑回来?还特意叫人接我过来,憋什么坏呢。”
如果姜渺也在,大概会被她机关枪似的话珠子扫射得不敢吭声。
“先坐,喝杯茶。”戴应时笑道,“有桩事情要麻烦您。”
他需要一位新管家,来让姜渺住得更自在,更融洽。
Rachel是临时安排的人选,并没有能力照顾好她。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住,又会让她格外注意距离,很难全然放松。
她还在懵懂少女的年纪,细腻又敏感,不知道怎么和异性相处,尤其是面对一个拥有绝对话语权的成年男性。
许多事情,他能想到,亲自插手反而不好。
靳阿姨在戴家做了二十年,知根知底,自然脾气人品都很说得过去,也十分擅长调节气氛,堪称社交恐怖/分子。
姜渺会喜欢这位阿姨的。也只有这样热情又心细的长辈,才能真正地照顾好她。
戴应时诚恳地拜托,“她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诶呦。”靳阿姨眉开眼笑,“老大不小的,喜欢人家就直说呗。跟自家老姨还整这么含蓄呢。”
“……”
“说说,怎么个事儿啊,单相思?”
“差不多。”戴应时无奈道,“她还不习惯跟我待在一起,也不太愿意跟我说话。”
“不能吧。”靳阿姨瞬间瞪圆了眼,老辣地伸手摸他胸肌,又捏他胳膊。质检结束,仍不可思议,“咱这条件挺OK的啊,你干什么了这么招人姑娘不待见?”
“她对陌生人都比较防备,应该不是针对我。”戴应时被捏得想笑,“是个善良心软的孩子,只是很没安全感。”
他把姜渺母亲病重,父亲失踪的家庭状况说了一遍。靳阿姨果然听得心疼坏了,“诶呦,这孩子,可怜见的。”
戴应时又仔细叮嘱,“当成平常的孩子就好,她不喜欢被怜悯。”
“明白,明白,这个年纪的小孩儿自尊心强。”靳阿姨打包票,“放心吧,老姨有招儿。晚上想吃点啥?得赶紧准备啊,马上人姑娘都要放学了。”
“来得及。”他说。
一起吃早饭都要提前邀请。为了不跟他单独吃晚饭,姜渺一定会把晚自习都上完才肯回来。
算着时间,戴应时去学校接她。
晚自习九点半结束。最后一节课司机照常给姜渺发微信,但并没有说戴应时也一起来。
她走到车旁才发觉,伸手拉车门的动作幅度都拘谨了些。
“累不累?”戴应时自然地接过她的书包,“先垫一垫,家里阿姨准备了宵夜。”
比起早上,车里又多备了点心零食和饮料。她一坐进来就被吃的包围,“我还好……”
她只是上了一天学,又不是跑了一天的马拉松。
“下课太晚了。”戴应时好像比她还不适应,“劳逸结合才能更有效率。”
他没在国内读过几年书,一直无法理解早晚自习的存在。从前听姜渺说起时只是讶异,现在亲眼看到,更觉得辛苦。
“大家都是这样,习惯就好了。”姜渺选了瓶装果汁喝,仰头时视线悄悄掠过,“你刚下班吗?”
她注意到戴应时换了衣服。不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居然也这么早出晚归,有点辛苦。
“没有哦,”笑道,“下午在家里偷懒,顺便等人。”
他顺势介绍了靳阿姨。直觉这是个好消息,姜渺悄悄松了口气,“那Rachel以后就不在了吗?”
“她有别的工作要忙。”戴应时一语带过。“要不要去趟疗养院?”
“嗯……今天不去了,她们应该已经休息了。”
护工阿姨每天都会给她发照片。除了接受治疗,姜白媛尚有力气去学织毛衣和画画,镜头里的脸庞瘦削却很有精神。
知道妈妈在疗养院里过得很好,她就不用再那么频繁地每天都跑去看望。
戴应时说,“那就直接回家?”
她顿了一下才点头,“嗯。”
短短几天,回家的方向已经不同了。
车辆驶过灯火通明的院落,靳阿姨就站在门厅前冲他们挥手,穿着保暖的花袄,笑容洋溢,“回来喽!快进家啊孩子们,外边儿冷。”
印象里高冷空荡的别墅瞬间变成了朴实的农家大院。姜渺一脸懵地下了车,看着她健步如飞地过来,胳膊被她一把拉住,捏了捏塞进怀里,“怎么给姑娘穿这么单薄!快进屋,进屋。”
“……”
靳阿姨个子高,年轻时有一米七五,如今年纪上来缩了点也还是比她高,捏着她跟捏小猫崽似的,三下五除二就给她拎进屋里。
姜渺不敢动,根本不敢动。
她都没来得及切换表情,就被拉去洗手,又按在餐桌前,吃热的红豆沙和桂花酒酿小汤圆。
“吃吃吃,厨房还有。”靳阿姨往她手里塞勺子。
姜渺:“谢谢……阿姨。”
戴应时只说了她性格直爽,可没说是这样,热情得叫人难以招架。
靳阿姨直嫌她太瘦,教官似的站在旁边盯着。她都不敢停,舀起酒酿圆子一口接着一口。
有点噎住了。
她偷偷抬头,想向戴应时求救,结果看见他也被无情地捏住胳膊拎过来:“……”
快一米九的大个子,被阿姨捏在手里也就是只大猫崽。同样的不敢乱动。
“吃!都给我吃。”
靳阿姨把他也按在餐桌旁,往手里塞勺子,唠叨没停过,“你也瘦了,国外的饭不好吃吧?还是得看你老姨的手艺!”
“……”
辈分压制。
戴应时在她手底下莫名乖巧,“可我不爱吃甜的。”
“我知道,本来也不是给你做的。”靳阿姨实诚地说,“吃吧,做太多了。”
“……”
好想笑。姜渺连忙忍住,不小心呛了一口,惊险地咽下小圆子,咳嗽起来。
靳阿姨操心地给她拍背,“诶呦,慢点儿。”
这一咳就彻底忍不住了,越回味越想笑。她靠在椅背上一直咳嗽,笑得喘不过气,泪水都要溢出来了,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
从学校见面到现在,她还是第一次放开了笑成这样。
戴应时也跟着笑起来,暗地里朝阿姨竖起大拇指晃了晃。
她傲娇地哼了一声,坐到姜渺身边,亲亲热热地主持完了宵夜,又叮嘱她以后回来吃晚饭,“明儿阿姨给你做糖醋排骨锅包肉!”
在这样的热情攻势下,姜渺很难说出拒绝的话:“……好。”
什么叫自来熟,她这才真正见识了。
相比之下,戴应时简直称得上内向。
她学得进去,晚上在哪里自习都可以,回来吃晚饭也并不困难,只是不习惯跟一个成年的异性单独相处,才有点躲着戴应时。和靳阿姨一起就能自在许多。
更何况,她在学校吃晚饭刷的也是戴应时的钱,没什么差别,戴应时家里的饭菜比学校食堂好太多了。
靳阿姨的拿手菜跟厨师又有不同,是那种家里才能吃到的味道。姜白媛偶尔也会给她做饭,虽然菜色完全不一样,但吃进肚子里的感受神奇的相同。
或许是只有妈妈们才能做出的味道。
她拿手机给晚饭拍了几张照片,想等会儿发给姜白媛看。发觉戴应时有一只手入镜,又鬼使神差地抬高手机,把他也拍进去。
他晚饭时话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单手托腮,笑看她们互动。
心底有些遗憾,这样不用避嫌就能和姜渺搂抱说笑的人并不是他。
虽然靳阿姨的热情攻击有点恐怖,但她并没有躲避,女性之间天然就拥有更加亲密的情感联结。
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戴应时郑重地找出了收藏的成绩单。
姜渺看傻了眼。也不知他出于什么心态,居然拿她的月考成绩单跟阿姨炫耀。
靳阿姨的反应也很给力:“这清华北大还不是随便挑?!还得是咱家孩子啊,牛!”
戴应时点点头,深以为然。
“……”
姜渺臊得脸红,埋头吃饭。
有预感以后被夸的频率还会翻倍。
在他们家长大的小孩,一定从小就自信心爆炸……
“渺渺,”靳阿姨说,“多可爱哦,这名字就听着就像只小猫,喵喵。”
姜渺解释道,“是渺小的渺。”
“是你妈妈给你起的?”
“嗯。”
老一辈迷信,都说贱名好养。妈妈也说名字要往小了起,她才能压得住。
戴应时却说,“是浩渺的渺。”
“渺万里层云。她一定是相信你会去很远的地方,见识很大的世界。”
姜渺一怔,从没想过自己的名字还能有这样浪漫的释义。半晌,才小声嘀咕,“不是她相信……”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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