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渺不希望他上楼。
可想到姜白媛一早就起来准备迎接客人,她又不忍心让妈妈失望,“……嗯。”
眼看戴应时都去了,校长两人也不得不跟上,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喝杯茶水,客套几句体恤的话。
戴应时并没有表明身份,只当是跟领导一起来的跟班,趁他们慰问时,近乎朝圣般仔细地参观这间屋子。
这是姜渺生活过的地方。
她不喜欢提起自己年少时的经历,偶尔说到也是只言片语。从前他都只能在脑海中构想出模糊的轮廓,未曾想过,有天还能亲自来看一看。
纵然家境贫寒,连像样的家具都没几件,但所有东西都被母女俩整理得干净有序。窗台上的绿萝生机盎然,旁边放着一只熟悉的石膏摆件。
戴应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是一只圆头圆脑的橘猫,笑眯眯的表情,造型憨态可掬,黑色项圈上有只小蝴蝶结。
姜渺有个专门保存母亲遗物的箱子,他曾在其中见过这只小小的石膏雕塑。
熟悉的物件再次出现,牵动记忆的脉络。他心头滚烫,觉得恍如隔世。
回过神才又发现,原来已是隔世。
“是套圈的地摊老板送给我们的。”
他盯着小橘猫看了好一会儿,被姜渺注意到,主动开口介绍道,“是之前搬家的时候,路过夜市,正好赶上他收摊。”
她不擅长招呼客人,连同她的母亲都是内向的性格。
但今天来的客人太重要,对姜白媛而言,堪称从天而降的救星。再不擅长,也要打起精神来招待。
她故作镇定,表情却因此而更加紧绷,微微抿着嘴唇。不懂得如何讨好,只期待着不要惹人讨厌。
曾经缱绻依恋的时光都已灰飞烟灭,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此时他的爱人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用一双清澈纯粹的眼睛看着他,忐忑而青涩。
戴应时将一腔秘而不宣的爱意压到心底,笑着点头,“很可爱。”
纵然他把资助行为全部按在了学校头上,校方也拉出“助学基金计划”的名义来解释,姜白媛还是察觉出不对。
下楼坐车时,她拉着女儿小声地询问,“他真是学校的老师?看着不像。”
有的人哪怕再低调,还是一眼就看得出和普通人的差别,教养和气场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她送女儿去读书的学校不是什么重点高中,师资力量一般,怎么能招聘这样的人物。
姜渺想他大概是要深藏功与名,就顺着大家的意思一起含糊道,“嗯……反正是来帮我们的。”
所有检查项目都在学校老师的陪同下进行。
姜白媛被转进了一家私人疗养院的高级病房。在南江市郊区,她听都没听说过的地界上。
疗养院里环境优美又开阔,庭院如花园,每天有专人精心打理。人工湖上有天鹅悠闲地游弋,黑色羽毛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
姜渺亲眼看着她在优渥的环境里安顿下来,心情却比来时更沉重。
精密的全身检查并没有带来更乐观的结果。她的病情已经发展到了中晚期,医生给出的生存预期只有半年时间。具体能撑多久,只有看病人本身的求生意志。
半年……
即便已经想过会有这样的结果,亲耳听到时,姜渺依旧头脑空白了好一阵。
为了不影响病人的情绪,这消息暂时隐瞒了姜白媛。但没有隐瞒她。
她们没有其他亲属。在这座城市,乃至这个世界上,她是姜白媛唯一能够的亲人。
走廊里,医生和老师将她围在中间谈话,似乎都在等她表态。
姜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既定的事实面前,任何祈祷和恳求都显得苍白无力。
“请您救救她。她还很年轻……她很坚强的。”
病根很久之前就已经种下,深埋在积年累月的辛苦中逐渐酿成恶果。到如今才出手干涉,即便用上最前沿的医学手段,也只是让她和母亲再多陪伴一段时日。
戴应时已经料到这结果,可亲眼看着她经历这一切,心底依旧泛起无法忽视的钝痛。
“你也很坚强。”他克制着拥抱的分寸,一只手轻轻落在姜渺的肩膀上。
她瘦得过分。即便隔着两层外套,没敢用力去握,掌心里传来骨架的触感还是十分突出。
姜渺摇了摇头,用力擦一下眼睛,推开病房门去里面陪母亲说话。
忙了一整天,她们母女两人需要独处说话的时间。
戴应时没有进去,跟医生交待了几句,走到外廊去抽了一支烟。
他得尽快戒烟,但回来之后昼夜连轴转地忙了几天,暂时还得靠这个,否则精神也撑不住。
他很清楚这一年的末尾将会发生什么。
姜白媛的病情迅速恶化,不负责任的丈夫在她性命垂危时回到家,却只想着最后再搜刮一笔。担心他会拿姜渺去抵债,她只好狠下心把女儿赶出了家门。
母女两人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临终时,她被丈夫遗弃在破旧的出租屋里,身上还带着不堪言的伤痕。
姜渺用全部的积蓄给她料理了后事,带着母亲的骨灰离开这座城市,余生再也没回过南江一次。
这是姜渺记忆中永远不愿触碰的冬天。
“你要的人给你找着了,确实是在我这儿躲债。”黄昏时分,他接到好友的电话。
“你这两天回国了是吧,怎么不声不响的。莫名其妙找这么个人干什么?折腾什么事儿呢?”
一连串的追问。戴应时直接跳过了寒暄的步骤,确认道,“人在明华?”
“是啊,小黑屋里缩着呢。”许灵均懒洋洋道,“怎么处理?绑好了给你送过去还是?”
“不用。”正相反。戴应时说,“我希望他后半生都无法踏进南江一步。”
“这简单,腿给他打断不就行了。一条腿还是两条腿啊?”
“你看着办。”
戴应时道,“三条腿都打断也可以。”
连续经历了丧偶和匪夷所思的重生,很难要求他的精神状态有多稳定。
许灵均不厚道地笑起来,“还是你心黑啊,那就这么办。”
“谢了。”
“别,谢不了一点。你别再拖我歌就算是有诚意了。”
他显然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还想探究一二,却被突发状况拦住,“诶……我儿子好像醒了。我喂奶去了啊,下回见面展开聊聊。”
“好。”挂了电话,戴应时熄灭烟,回车上换了件外衣,又一丝不苟地洗了手,才回到病房去。
病房是一居室的套间。厚实的地毯吸收了他的脚步声,绕过玄关和客厅,里间的母女两人都未察觉,还在轻声说话。
医疗设备环绕的床头,姜白媛叹息自己第一次住院,什么都没准备,还要跟餐馆老板辞职。担心住久了花销太大。
姜渺在病床边安慰她,一切都有学校帮忙安排,她可以静心养病。说到哽咽,依恋地低头把脸贴在她手背上,颊边犹有未干的泪痕。
戴应时不作声地倾听这些温柔絮语,眼眶发酸,更难以想象,上一世在他们相识前,她一个小姑娘,失去母亲后无依无靠地漂泊着,是怎么咬牙活下去的。
一个人太苦。
幸好,他能陪她重走来时的路。
**
疗养院环境绝佳,同时意味着公共交通不发达,一路上都只有私家车来往。
姜渺拿地图导航搜了搜,发现这里离她的家和学校都有几十公里,步行出去还要走两三公里才有公交站。
病房里条件很好,她很想住在这里陪姜白媛。但这样的话,她每天凌晨三点就要起床去上学,显然是不现实的。
更别说她还有夜班的便利店兼职。想着要一个人住在家里,她一时半刻很难适应。
没想到戴应时回来,顺势给她安排了新的住处,“和疗养院离得不远,这样你每天都能来看望妈妈。司机送你上学也方便。”
“……”
什么家庭啊,上学还要司机?
姜渺在震惊中忘记回答,忍不住回头去望病床。姜白媛也在震惊,母女俩面面相觑。
“就当是我的请求。可以吗?”
戴应时在病床边半蹲下来,和她视线平齐,语气诚恳,“司机去接你倒不是什么麻烦的事,但你在便利店的工作凌晨才下班,一个人住太不安全。”
这话说到了姜白媛心坎里。
城中村里的住户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再加上高/利/贷隔段时间就要去威逼恐吓,她也不放心女儿独自在家。
“那我明天放学来看你。”姜渺慢吞吞地起身,离开病房时还满心都牵挂着母亲的病情。
直到看到疗养院大门,她才蓦地察觉。
跟白天来时不一样。现在车上除了司机,就只有她跟戴应时两个人。
气氛忽然紧绷起来。
她坐在后排,偷偷瞥副驾驶座上的男人。昏暗模糊的光线里,只能看到他沉静的侧脸,手机屏幕的光亮打在脸上,映出优越的骨骼轮廓。
他在给人发消息,有事在忙的样子。手机屏幕上的内容也没有遮挡。姜渺只看到顶上备注是“Rachel”,连忙移开视线,免得看到别人的**。
车辆平稳地行驶在道路上。她望着窗外全然陌生的夜景,孤身一人,条件反射地竖起了防备。
虽然有些忘恩负义的嫌疑,但她不能因为刚接受了救助就放松警惕。
这是要带她去哪里……酒店?
今天一整天戴应时都在陪同,也没空闲租间房子给她住。这样临时安顿她,只能是去住酒店了。
这么晚了,她居然跟一个成年男人去酒店?
妈妈!
刚刚在病房里是怎么回事,她跟姜白媛两个人居然都没有想过这点。她就这么跟戴应时走了?
万一他是那种道貌岸然的流氓人渣呢?万一是要把她拉出去转手卖掉呢?万一她们被他值得信任的模样给蒙骗了呢?!
这时候再怎么胡思乱想都为时已晚,下不了车了。姜渺强自镇定,握住袖子的手指用力绞紧,提了口气堵在心里。
她不住地往车窗外望,甚至又弯腰重新系了鞋带,焦灼地等待车停。
如果事态不对,她下车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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