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4280年1月7日，帝国太子即将抵达弥亚星巡察行程第三站，三号贫民区九街，恤孤院。
一大清早，孩子们就被拉起来聚集在教堂里，兴奋地吵吵嚷嚷。他们祷告，诵经，沐浴，换上白袍，在圣殿里赤足打闹，有的甚至胆大包天爬上了神座。远看，倒似是一群初生的天使。修女们、神父们来回跑动，抓住这个、安抚那个，忙得焦头烂额。
圣殿的喧嚣传到二楼，像隔了一层布般沉闷。但这里极为安静，不用仔细听，也能将那忽远忽近的吵嚷听得一清二楚。
谢翎就这么听着，背靠紧闭的房门。
良久，他才出声道，“你不该这么说的。现在被关禁闭是你活该。”
房间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随后是一声闷闷的“咚”。谢翎背靠的门板都震了震，可见撞得不清。
谢翎皱了皱眉，转身敲了敲门，道：“死了别赖我。”
“......不赖你就赖哥哥。”
只能说不愧是埃兰，说话一如既往的欠揍，只有语调微微带点哽咽。
禁闭室里没有灯，纯靠门缝里漏出的那一线光做心理安慰，而他已经在里面待了一天一夜。
“跟院长认错，就可以出来了。埃兰，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也知道，你是原本的主角。要放弃在院长面前表现的机会吗？”
谢翎放软了语调，房间里却迟迟没有回应。
楼下又出现了新的响动，似乎有人在喊谢翎的名字。谢翎权当听不见，固执地又敲了敲门，索性道：“埃兰，我不想一个人出丑。”
里面竟然传出了断断续续的笑声。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不想去啊，我也不想，可是我们都没有别的地方去对吧？所以不想又有什么用！”
“你从来没有说过你不想，你可以告诉院长的——”
“林，哥哥推荐的我。”
谢翎愣在原地。
“你不知道对吧？每一任院长都可以推荐一个人。上一任院长选了你，哥哥选了我。你知道哥哥是个怎样的人，他不会无缘无故丢下我的，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谢翎放在门上的手渐渐攥紧，他冷静问，“院长要离开？”
“猜对啦！”几声笑声过后，渐渐演变成了啜泣，“而且，哥哥会丢下我........”他轻声说，“林，哥哥不要我了。”
谢翎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语调。如此绝望，如此无助.......
“你懂这是什么感觉，对吧？”
谢翎闭了闭眼，冷淡道：“不懂。”
“那你想象一下——”
“我不想懂！”
谢翎不可抑制地提高声音。忽然又听见有人踩上楼梯，他一拳锤上门，冷声说，“埃兰，认错。不要让院长再失望下去。”
楼下的喧嚣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听埃兰愤愤道：“我没错，约翰神父就是想拐了小幺卖钱！”
“错的是你的方法！你不该在所有人面前羞辱他！你没有实力与他抗衡！你明白吗埃兰，你实力不够你救不了任何人！”
谢翎几乎是吼出的最后一句。随后，他额头抵上门板，深深呼吸着，强行把自己从突然的窒息中拽出来，打破了这一阵沉默，咬牙低声道：
“圣白鸽会的人可能会提前到，埃兰，院长会有大麻烦的。尚院长固执起来有多可怕你我都清楚，他宁愿自己出事，也不会提前放你出来的，除非你去认错.......”
脚步声停下。谢翎没有回头看。
如果是任何一个修女，都会大呼小叫地跑过来，把他拉去继续打扮；如果是神父，就是将他乱跑的事上报院长，再让他念一遍《见世录》以示训诫；如果是院长——
他会等着，等着，时间在沉默中慢慢淡去，直到很轻很轻的一声响起。
埃兰说，“好。”
谢翎呼出一口气，后退让开，转头道：“院长，埃兰他——”
戛然而止。
那不是院长。
谢翎面向那人，慢慢后退。门里传来埃兰急切的声音：“什么？哥哥在外面吗？林！是哥哥吗，我认错了，我——”
谢翎后背靠上门板，冷声道，“别说话。”
随后，他死死盯着眼前的人。
浅咖色的半长发，松松地编起来撂在胸前，眉眼风流，嘴角有一颗小痣。他抱胸斜倚着楼梯口，一手无聊地点着嘴角。见谢翎看过来，他蜷起食指，神色温柔又带点戏谑。
谢翎当然认出来了这是谁。夏里斯的钢琴老师，梅桉，当年以一曲《神话》惊艳皇后，成为第一个平民出身的太子师。
但是，恤孤院的孤儿“林”不认识梅桉......
梅桉也不认识“林”。
这么想着，“梅桉”勾起唇，选了个非常老套的开头：“你好，我好像走错路了，请问院长办公室怎么走？”
.......这走错得挺离谱。
谢翎警惕地看着他，下意识回答：“下楼出圣殿右拐——”
猛然想起什么，他补道：“等等，你是谁？”
“梅桉”笑道：“太子钢琴老师，梅桉，很高兴认识你。刚刚听见楼上有些响动，正好殿下和孩子们在玩，我闲着，就来看看。放心，我什么都没听到。”
“殿下和孩子们.......”
“对，在玩呢，趁着礼仪大臣他们还在后头开茶话会。”
说到这个，梅桉嘴角含着无奈而宠溺的笑意。说完，他转身正要离开，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问：“我能知道你的名字么？”
“林。”
“林，”梅桉点点头，道：“你的衣服和其他孩子不一样呢，倒是有点像旧时代的祭司服。很漂亮，很适合你。”
闻言，谢翎忍住了低头看一眼衣服的冲动，绷着脸道，“谢谢您。这是圣白鸽会要求的.......”
“你会跳祭祀舞吗？”
在对方饶有兴致的目光下，谢翎眼皮跳了跳，微笑道：
“不会，但是我会念经，可以给您念一段混杂着古拉丁语阿拉伯语希腊语的《见世录》。比如序言第一段：神语，于伊甸之侧光之翼陨........”
梅桉果断转身，挥了挥手：“嗯，好听。我有点急，先找你们院长去了。待会儿见，林。”
谢翎停止念经，认真道：“我不是祭司，圣白鸽会没有祭司，只有主教。”
梅桉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驼色大衣消失在拐角处。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谢翎抿了抿唇，反手拍拍门板，问道：“还活着吗？”
埃兰的声音有些闷：“你猜。”
谢翎直接从白袍内兜里拿出终端，一个声讯呼叫过去，道：
“梅桉过去找院长要一会儿，趁现在，声讯给你，向院长认错。”
“.......等等，你哪来的终端？”
谢翎把终端贴近门缝，“约翰神父的。别管怎么来的，准备好了吗，道歉喊大声一点，接听了——”
*
院长办公室里，尚泓瞟了一眼来讯号码，向面前的贵人们道个歉，快步走出门，接通声讯。沙发上的人们点点头，捧起茶盏、点心，继续有说有笑。
这是界限分明的两波人。
一边裹在洁白的神袍之下，披风都还没脱，只有兜帽摘了下来，似乎是刚到不久；
另一边的穿着看着就随便得多，但却都是很明显的宫廷制式，帝国徽章别在胸口，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
他们谈笑风生，但若是细细追究起内容，就会发现三言两语间已经打了好几个回合。
不一会儿，尚泓回来，被告知他们想一起去看看孩子们。
“不需要特别准备，就看看他们平常的样子。”一位白眉长髯的老者笑眯眯地补充道。
另一位教徒拢了拢披风，道，“当然，我们想与两位预备的圣子单独聊聊天。正好也快到祷告的时间了，几位要一起感受一下吗？”
皇室的人纷纷笑着点头，给足了面子。
尚泓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站着，等他们打完这一局，才尽职尽责地带着他们往外走，顺便介绍恤孤院的情况。
走到教堂殿门口，孩子们已经被修女、神父们组织好了，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平时的祷告位上。见到他们走近，就齐声唱起诗歌。稚嫩的童声咿呀流转，在大殿里回荡，空灵而纯净。
一曲《赞美颂》唱毕，钢琴声停，孩子们纷纷垂首，左手掌心向下置于上方，食指曲起，右手掌心向上置于下方，与左手微微错开；就好像有一只白鸽停在左手食指上，展翅欲飞，羽毛飘落在右手手心。与此同时，“愿主保佑您”的祝福此起彼伏。
皇室众人笑起来，惊叹地鼓掌。这时，一个孩子忽然一本正经道：
“错了哟，在主面前表达谢意，只可以祷告哦，就像我们这样！”
说完，她附近的孩子们也点点头，还演示给皇室众人看。不知谁说了一句，“太子殿下已经学会啦，你们也要加油！”
所有大人都笑起来，皇室众人说着“好好好”，学着调整双手位置，又得到了孩子们的一致夸奖。
当然，其中也包括太子殿下。
混迹于孩子之中的太子殿下其实很显眼，他那一身赤红的华服在一片白袍中压根藏不住。此时，他款款站起来，大大方方地走到众人面前，等皇室的人行过吻手礼，才朗声道：
“今日来到恤孤院，我很高兴见到你们.......”
夏里斯·米特弥亚，弥亚帝国太子殿下，15岁，正是褪去稚嫩、意气风发的少年年纪。他发表讲话时，眉眼微弯，声音清朗，精致打理过的红发热烈得好像一团火，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停在他的身上，眼里或欣慰、或好奇、或羡慕、或崇敬。
那是帝国的太阳，帝国的未来。
楼梯转角的阴影里，埃兰戳了戳身旁的人，悄声道：“太子殿下这么成熟的么？我还以为会跟我们一样呢......”
谢翎摘下兜帽，露出苍白黯淡的卷发。一年多没有打理，他的头发已经长过了肩，被修女用一根淡金色的绸带束了起来，绸带上白鸽与玫瑰的纹路隐隐闪着光。他抬起灰蓝的眼眸，平静道：
“我怎么知道。不过埃兰，你居然认识到了自己的幼稚，可喜可贺。”
埃兰扯下自己的兜帽，瞪了他一眼，刚想说什么，谢翎就拉住了他的手腕，下巴微抬：
“到我们了，《见世录》第三段不会再念错了吧？”
埃兰大笑两声，道：“看不起谁呢喂喂喂——！”
话音未落，他已经被不客气地拉了出去。正好演讲结束，这边动静一出，所有人纷纷转头，看向从台阶上快步走下来的两个少年。
嗒。
尚泓负手站在神座边，嘴角漾起一丝笑意。
嗒。
穿堂风吹过，两人的披风鼓起，好似白鸽振翅飞舞。走在前面的白发少年面容平静，目不斜视；被拉着的少年一脸别扭，碧绿的眸子澄澈得像某种宝石。
嗒。
神座旁，秦悠双腿交叠，好整以暇地坐在琴凳上，一手还搭在白键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心想，这可真是太秀了，他怎么不知道尚泓原来这么中二。
这个出场，得亏是谢翎，不然压根镇不住。
嗒。
少年们走下台阶，走到帝国尊贵的太子殿下面前。白发少年松开手，两人俯身行礼，道：
“愿主保佑您。”
太子殿下没有任何反应。两个少年却丝毫不受影响，自顾自地起身，露出清晰的面容。额上浅金色的“十”字印记大约是扑了些金属粉，一点一点闪着微光。
夏里斯仍然僵在原地，红瞳震颤，直直撞入了那雾霾一般的蓝眸。
小生：确实很中二……
尚院长：嗯？麻烦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小生：帅气！亮眼！完美盖过了皇室那群眼高于顶的家伙财富地位权力加持的风头！
尚院长：(矜持点头)(意满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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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章 愿主保佑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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