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声音来源方向的一路上。
春芽解释道,“今上不喜杀生,围猎场荒废已久,大型野兽已经退隐山林深处,外围倒是只有些小兔子小松鼠一类,便开放着,供百姓游玩。”
她替方秀宁扫清脚下障碍,“此处平日会有军队驻守,防止百姓误入。”
他们面前出现猎场的围栏,上面一个巨大的洞。
方秀宁瞧春芽。
春芽,“……猎场太大,年久失修,额……”
太子抬起手,春芽立时收声,前方一人过来跪下。
是先前派出去的侍卫。
“回禀殿下,是国子监几个学生发生冲突,已经有两名夫子在调和。”侍卫不敢抬头,“似乎有,方家三小姐。”
方秀薇。
太子瞧了眼方秀宁的无动于衷,沉吟片刻,“走,去看看,不要声张。”
那侍卫连忙带路。
行至不远,便见树木掩映间站着一行人,三方对峙。
最人多势众的一方是国子监学子打扮,灰绿色儒衫,为首一人是个男子,脸上一块青紫,此时气得龇牙咧嘴。
旁边另一方是两个夫子,满面愁容,正听几个学子七嘴八舌嚷嚷。
而第三方,仅一人。
方秀薇怒气冲冲,还在撸袖子。
可见那块青紫便是她的手笔。
那声哀嚎显然也是来自这位挂彩兄。
太子没有现身,他们便皆没有出声,停下脚步看着。
只见一位年纪稍大的夫子抬手压了压,高声道,“好了!一个个说,孙耀臣,你先说。”
挂彩兄似乎气疯了,指着方秀薇吼,“说什么,这贱民胆敢打我!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方秀薇一听这话亦理智全无,跳起来撸袖子,“我想打你几拳就长几个脑袋!”
“来啊!再打!”
“打就打,你看挨揍的是谁!”
两位夫子忙站到两伙人中间,大声道,“都住口!圣上面前,你们这样闹起来,自己不要命了,难不成亲族的命也不要了?”
学子们渐渐收声。
那夫子又道,“方秀薇,你来说。”
方秀薇冷哼一声,“杨夫子,是孙耀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欠揍。”
在孙耀臣炸毛之前,另一名夫子及时问,“你说什么了?”
孙耀臣亦冷哼,“我说错了?方家上梁不正下梁歪,姐妹两个都水性杨花。”
“慎言!”那杨夫子年纪大,十分严厉,“女子名声不容玷污……”
“我有证人。”孙耀臣打断他,从身后拎出来一个男学生,朝前一推。
“你说,你在杭州都怎么听说的。”
众人目光皆落在被推出来的人身上。
那人不敢不说,当着夫子的面又不敢说那些粗俗市井流言。
只得开口,“学生老家是杭州的,知,知道方家。”
他嗫喏道,“数年前,听说方家主母带嫡女,和,和情夫私奔,却不小心失足落水,被方家老爷抓了回来。”
在场众人皆震惊。
那男生说着说着有了底气,声音放大些。
“这些年方家主母卧病在床,方老爷受妻子背叛奇耻大辱还不离不弃一直养着那母女,街坊邻居都这样说,方秀薇,你敢说不是真的?”
方秀薇脸色铁青。
树木后方,太子闲闲回头。
方秀宁探着头看热闹,眼里只有好奇,春芽和崔姨两个人拉着她才没有被她跑出去。
而薛林昭眼睛虽放在说话之人身上,眼里却没有半分意外之色。
太子嘴角勾了勾,继续看戏。
方秀薇没有第一时间回嘴,孙耀臣立刻来了能耐。
“不敢否认就是承认了?要我说落得一个半死不活一个半疯半傻就是活该。”
无视方秀薇那要咬死人的脸色,孙耀臣笑了一声,说出他真正想说的话。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不是也一样?私相授受,不知廉耻。我看见过你和东门杰私会,他还送你东西!”
话音落,四周都是一静。
如今“东门”二字太过敏感。
被推出来的男生躲回人群再不敢说话。
两位夫子亦是脸色突变,问方秀薇,“东门杰给了你什么?何时的事?”
方秀薇脸色缓了缓,对夫子们行礼。
“是东门杰自己写的诗集。东门杰先前被某孙子欺负,打破了头,学生帮过他一次。”
孙耀臣瞪她,方秀薇瞪回去。
“前几日,就在大理寺来抓人之前,他说怕自己遭遇不测,作品以后无人看见。他说国子监中没有他信任的人,便请学生将诗集转交给柳先生,学生还未来得及转交。”
一说柳先生大家了然。
本朝国子监分东西两院,东男西女分开上课。
因西院皆是大家闺秀,官宦之女,学些琴棋书画和管理后宅之事。
柳先生和另一位夫子教诗文,平日在东院上课,隔数日会轮替去西院教一日。
若是赶上休沐,在西院的方秀薇便可能连着一旬碰不到柳先生。
杨夫子问方秀薇,“诗集现可带在身上?”
方秀薇不知为何突然有些雀跃之色,半分不见方才的怒气冲冲。
“诗集在我家夫子那里,方才我们在林中走散,不过她很快会找到我的。”
杨夫子点点头,正说着待会儿要将诗集上交大理寺。
孙耀臣冷哼一声,“一个东门杰说不清楚,又来个夫子,果然家风不正。”
夫子胡子一抖还未开口,方秀薇盯着他青紫的脸,却突然笑了。
“孙耀臣,你是不是喜欢我?”
孙耀臣脸都绿了,一蹦三尺高,“瞎说什么!”
“幼稚。”方秀薇道,“你死心吧,以后再敢胡说八道我还揍你。”
年轻夫子跟着劝和。
杨夫子教育孙耀臣,“女子名声不容玷污,如此捕风捉影以讹传讹之言以后还是不要再说了,孙耀臣,张口诋毁之前也想想家中母亲姊妹,你可愿家人受如此流言所污?所谓君子……”
杨夫子在那边长篇大论教育,侍卫低声对太子报,“闻声赶来的几波人皆听殿下命令拦下了,现在又来几个……”
太子问,“谁?”
“荣德侯……还有礼部方秀莲,带着一位女夫子。”
“让他们进来。”
方秀宁突然低头翻春芽的腰包。
众人目光皆被吸引,毕竟前面吵的是她家事,大家皆很在意她要做什么。
翘首期盼中,只见方秀宁翻出一小包瓜子。
咯嘣咯嘣,咯嘣咯嘣。
太子,“……”
崔姨仰脸,她就知道。
太子很想知道薛林昭此刻在想什么。
只见薛林昭沉吟片刻,对身边人吩咐一句。
太子嘴角抽了抽,默默将视线放回国子监那群身上。
薛林昭说的是,“取把椅子来。”
打架的双方家长达到之后,太子也终于现身。
在荣德侯发难之前抢先道,“父皇与母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半生,故父皇最是体谅女子不易,亦最恨拿女子名声相逼之人。”
荣德侯一把年纪了,就心尖尖上这一个大金孙,平时在家中人人哄着,如今吃这么大亏,老侯爷不管不顾就要翻脸。
“她将我孙儿重伤,太子殿下这是想轻轻揭过?”
咯嘣,咯嘣……什么声音断断续续。
有人声音清亮,“一个人,打,打一群人哦,好,好厉害。”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说话之人坐在椅子上……嗑瓜子,眼神天真。
而看见她身旁站着那人,荣德侯老脸上神情有些扭曲,是薛林昭。
一听这话孙耀臣是第一个变脸的。
方秀薇只是个小姑娘,自己人高马大还人多势众,居然被打了。
怎么想怎么觉得丢人。
偏偏祖父又一幅他吃了大亏要讨回公道的模样。
有架他可以自己去打,用不着像女儿家受了欺负一样哭哭啼啼叫长辈。
太子问,“可是方秀薇重伤的孙耀臣?”
重伤两字说得清楚。
有人想说话,孙耀臣打断,咬牙道,“不是!”
荣德侯一惊。
“脑子给我乖孙打坏了呀!”
老侯爷心疼地捧住孙子的脸,几乎当场落下泪来。
转头怒道,“方秀莲!看你妹妹干的好事!”
那方秀莲在赔礼道歉。
透过人群,孙耀臣看见方秀薇拉着一名白衣女子,指着自己对对方讲什么。
满脸倨傲,满眼鄙视。
“乖孙,还认得祖父不?你大胆说,祖父就是闹到御前,老脸不要了也会给你讨回公道,让你打回来!”
孙耀臣要吐血了。
“不是她!”他低着头大声嚷嚷,“是我自己撞的!”
说完转头就跑。
荣德侯狠狠剜了方秀莲一眼,忙带人追过去。
太子吩咐几个侍卫跟去看看,别再出什么意外。
这边两位夫子忙告罪自己管教不严。
杨夫子也曾教导过太子功课,故太子对他十分有礼。
温声道,“杨夫子不必顾忌学生在此,尽管处罚。”
方秀宁拉拉春芽,“你,猜,罚什么?”
“军棍?”
方秀宁无语,你们就知道军棍。
她又问薛林昭,“大,大老爷,说呢?”
薛林昭看了她片刻,方道,“不知道。”
很薛林昭式的回答,毫不意外。
杨夫子,“今日所有人,明日上学后去我那里领罚抄,包括孙耀臣。”
“罚太轻了。”春芽失望。
“真的吗?”方秀宁话音才落,只见那群学生一个个踩到狗屎的模样。
包括方秀薇。
春芽,“……”一个眼神确认,不学无术的二世祖们。
学生们都已被年轻夫子带离。
只余方秀莲领着妹妹在给太子告罪,在给夫子道歉。
太子垂眸看着方秀薇的脸却在笑,“你二姐姐的脾气倒是都被你占了。”
“回殿下。”方秀薇一张口,方秀莲便忙伸手去拽她。
可惜没拽住。
方秀薇道,“换方秀宁来更会打得他满地找牙!”
“住口!”方秀莲低呵,跪地道,“家妹初来王城不懂规矩,是臣之责,请太子殿下降罪!”
太子只问,“诗集呢?”
方秀薇伸手找身边之人要,却见那人犹豫一瞬,最后还是拿了出来。
太子接过来随手翻着,状似无意问,“这是你的夫子?”
方秀薇紧紧握着对方一只手,“是,是臣女的夫子。”
“叫什么名字?”
方秀薇猛地抬起头,却没有回答。
“回殿下,家妹夫子名宋渠心。”方秀莲满脑门儿汗。
“女夫子倒是少见。”太子问杨夫子,“国子监可是要请几名女夫子?”
“回殿下,是的。”
“嗯。”太子却再不提这事,“诗集我拿走了,你们也回去吧,方秀薇,以后不许再随意打人。”
方秀薇莽撞归莽撞,也知道太子这是有意偏帮,不然荣德侯今日不会轻易放过她,便识趣谢恩。
方秀宁瓜子嗑完,拍拍手上的灰。
薛林昭道,“回去吧。”
夜色渐起,她们回去的时候营地中宫女在点灯。
这场地亦由圣巡监布置,宫灯层层叠叠交错,点起来十分漂亮。
宫女穿梭宴席间,在每一张桌案上放两盏油灯,造型别致,似莲叶亭亭。
方秀宁好奇多看几眼,崔姨提醒道,“夫人当心烫手,若是碰翻了灯油溅出来要起火的。”
“薛……薛……”
春芽心领神会道,“将军与人谈事去了,您有事吩咐奴婢。”
正啃点心,却见一人到面前停下,是太子的近卫统领。
“薛夫人,殿下有请。”
顺着他手指方向,不远处一桌上,太子和司徒铭都在,还有两个老头儿,在一起看什么。
其中一个她还记得,好像叫什么柳大人,方秀莲上司。
春芽和崔姨一边一个扶着她过去,才看清。
他们看的是那本诗集。
“还请夫人帮忙看看,这诗集用的是何种纸?”司徒铭将诗集递过来。
入手有些分量,是线装书,封面纸张较厚实,烛火下能看出是黄色纸张。
方秀宁坐下,缓缓翻动。
“这几张,是宣州杨记,檀皮纸。”她捻了捻,“有些,年头了,十几年。”
柳大人点头。
继续翻,“这张,看这个蜡,至少二十年前。”
这东门杰或许一边收集满意的纸张,一边写诗,因为是线装书,可以后补纸张进去,直到如今沉甸甸一本。
甚至还有一张被烧过一角的……
柳大人道,“硬黄纸,工艺极其复杂,且需窖藏数年陈化,具体制法已经失传。你们看,透光看,这冰裂纹,有书云‘硬黄透之,若冰河乍裂,星汉隐现’,了不得啊,这定是当年宫里出来的。”
“传闻前朝宫中存纸的仓库被烧毁,只有少数民间大家手中存有一些,但当年那个年代,制笺人人喊打,想必谁也不敢拿出来,甚至怕惹祸上身,还有私下焚毁的。故现存于世纸张是少之又少,已是有市无价。”
柳大人说着有些可惜,心疼得直摇头。
然后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看他,包括太子。
他口中烧毁仓库的,不正是太子祖先?
柳大人,“……”冷汗连连,已经想要跪地讨饶。
“好,好厉害。”是方秀宁眨巴眼睛,满脸崇拜。
凝滞的气氛似乎松动,另一位老大人及时开口道,“这页纸最小,定是原纸已被烧毁,只能裁下这一点来用以书写。若当真是硬黄纸,或许是前朝宫人出逃之时自宫中带离,流落民间,被东门杰意外所得,素闻薛夫人巧工,依薛夫人之见如何?”
方秀宁还在对柳大人刮目相看,刮目又相看。
太子见薛琳昭不在,主动担起照顾她的责任。
介绍道,“这位是钦天监监正,乌大人。”
方秀宁胡乱点头咧嘴笑了笑,“大人,好。”
在场无人会挑她的礼。
“好,好,薛夫人客气。”乌大人女儿也是她这般年岁,故十分和蔼。
方秀宁指尖缓缓摸上那张烧过的纸,对着烛台仔细观察半晌。
最后摇摇头,“我没,没见过,柳大人,好,好厉害呢。”
柳大人满脸骄傲谦虚了几句,缓缓念出这首诗的名字,“《火劫哀》?写大火的诗,配烧过的纸,倒是应景。”
树林深处,薛林昭身影隐在树木之间。
她面前有人道,“这是那本诗集其中一首,可能与苏家有关,属下将其抄录下来。”
那人递过来的纸上写着一首诗:
大火熊熊吞巷陌,残墟寂寂掩哀歌。
焦痕处处埋冤魄,冷烬堆堆覆血波。
昔日欢颜随焰没,今时故事有谁呵。
人间聚散如飘絮,枉死冤魂怎奈何。
那人道,“《火劫哀》,标注乃文祯二十二年作。”
薛林昭脸色一沉便要离开。
那人又忙道,“方家三小姐并非有意一再冲撞将军夫人,她自幼受娴夫人教导,在某些事上难免偏激,属下已经在想办法纠正,还请将军日后可以看在属下效忠多年的份上……”
她道,“属下愿以数年奖赏和后半生功绩换方秀薇一命。”
薛林昭收起那首诗,只道,“若她当真清白,自会无虞。”
宴席上。
方秀宁翻到最后一页,一张纸差点滑下来。
乌大人也咦一声,“没有装订?”
那是一张白纸。
方秀宁将书放下,取出那张纸。
借着灯火,柳大人念道,“子向书途意莫颓,身康体泰乐无哀。火逐纸墨情归处,望尔征途锦绣开。”
开头写的是,赠吾儿。
司徒铭声音沉沉,“大人们可认得字迹?”
乌大人神情也严肃起来,他伸手示意方秀宁递给自己。
仔细研究片刻,严谨道,“臣见过东门大人写的文章,确实像他手笔,这是留给东门杰的绝笔信?”
“叮嘱东门杰好好读书,望他身康体健生活无忧,未来锦绣……”柳大人也道,“确像慈父所言。”
乌大人毕竟有儿有女,一时颇为感慨,“火逐纸墨情归处……亲父绝笔,那东门杰怎么可能舍得烧。”
“看,看得清,楚么?”
方秀宁正拿起一盏灯欲伸过来。
她想帮几人照亮,可这小小一方桌案围着数人,此刻又皆凑在一处,有些拥挤。
方秀宁靠过去之时撑着桌案的一手按在盘子上,滑了一下。
她吓了一大跳,烛台脱手。
在几人陡然缩小的瞳孔中。
烛台掉落,径直砸向那张绝笔信,掉在桌案上。
灯油倾洒,整张纸登时被火焰吞噬。
司徒铭反应极快倒上去一杯茶,但火已借油势,无济于事。
“烧……烧了。”罪魁祸首缓慢眨眼。
乌大人眼疾手快将一边的诗集拿起来,只抹着脑门儿庆幸放得远。
柳大人直拍大腿,“哎呀!东门杰都没舍得……哎呀,薛夫人啊……”
见太子冷着脸扫来一眼,柳大人想到自己才被罚的俸禄,顿时不敢再说话,只心疼看着那跳跃的火焰。
他们这里几位大人物聚着,本就引人注目,此时更是当场起火。
红红火火也不是这么个火法儿。
甚至连皇帝也注意到了。
太子近卫安抚道,“诸位大人莫慌,只是纸张燃烧。”
自家夫人闯下大祸,春芽搂着她后退,心说偏偏这个节骨眼将军还不在。
很快,就在火苗转小之时,有人惊道,“这纸怎么,一点没烧坏啊!”
又有人叫道,“那是什么?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红色的。”
司徒铭率先将纸拎起来抖了抖,上面仅有的一点小火苗熄灭。
只见原本字迹的下方,赫然出现一个红色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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