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薛林昭问安时所说,此时饭桌上已坐三人,皇帝,仪妃,还有二皇子。
二皇子年纪和她一般大,估摸也就二十。
长相肖其母仪妃,都是标准的杏核眼,此时也在好奇看她,瞧着怪没有城府的。
未免进宫冒犯,春芽给她讲过。
今上只有两个孩子,太子生母是已过世的皇后,二皇子生母便是仪妃。
但这仪妃乍一看和太子气质很像,连不说话看人的时候表情都极为相似,沉稳温和中暗露锋芒。
最后,之所以说皇帝要死,不是诅咒他。
而是这宣国当今圣上看起来面容憔悴,形如枯槁,眼珠浑浊,瞧着便时日无多。
怨不得他不能去将军府观礼,这状态若叫各国使臣见了,定会徒生波澜。
“就是你做的流仙笺,好手艺!只是可惜不能让你到宫里来啊。”
“陛下。”仪妃在旁边小声提醒,“宫中不适合建工坊的,前朝为鉴……”
皇帝摆摆手,不再说了。
仪妃笑道,“快尝尝,太子派人请的江南名厨,应是合秀宁胃口的。”
二皇子见气氛松动才敢说话,在旁边小狗似的乐。
跟着直招手,“哥……额薛将军,来来来。”
重新落座之后,皇帝又吩咐身边一个老太监,“叫邱秦进来一起。”
仪妃道,“陛下,这不合规矩。”
“家宴,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咳咳,太子还没有回来吗?”
两句话间,外面进来一带刀侍卫,高大威武,单膝跪地行礼才要开口。
皇帝一招手,“免了,坐下吃饭。”
方秀宁目光呆滞,光明正大瞧。
这应该就是殿前都指挥使,邱秦。
按照春芽所说,是仪妃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邱秦面相正直,嘴角抿成一条直线,看起来像是会以死明志那种人。
应该是个犟种。
果然,只见他迟疑一瞬又要开口,皇帝咳了一声夹菜,眼皮也没抬。
“朕只想吃个安生家宴,谁还要磨叽?”
邱秦闭嘴落座,端起碗筷,十分识相。
方秀宁,“……”
皇帝用着精致的描金汤勺,一小盅炖汤见底,看起来心情尚可。
对薛林昭温声细语最是和蔼,“昨日你成亲之后许是少一桩心事,今晨起来便觉得精神好上不少,亦有些胃口。”
“既成了家,也该带夫人去看看你外公,劝他回来吧,香山孤苦,老师一把年纪,别最后折腾成我这个身体。”
薛林昭恭敬称是。
仪妃柔声夸着陛下正值壮年,不过风寒一场,过几日便可大好,往后还要教林昭家的孩儿兵法呢。
皇帝呵呵呵笑,却突然变脸回头刺邱秦一嘴,“你也抓紧,上次荣阳侯家那个怎么没成呢?”
邱秦身体一僵。
仪妃轻声提醒,“八字不合。”
“啊,那确实不妥,再看看。”皇帝转头一见薛林昭又高兴,“就找他们这样的,天作之合。”
方秀宁心中苦哈哈,很明显,她俩只有八字合。
“你兄长可是礼部员外郎,方秀莲?”
皇帝突然问到自己,她心中一个激灵,立刻道,“回,回陛下,是。”
“我记得他,殿试的时候属他模样最好,当时仪妃还说可惜宫中没有公主,不然定要封他个探花郎哈哈咳咳咳……”
仪妃一手抚皇帝胸口,一手捂住自己儿子即将漏出来的惊叫,薛林昭起身上前递手帕。
方秀宁仗着自己傻,呆愣愣站起来跟人群在后面。
隐约能见手帕上有血丝。
而旁边的老太监收起手帕见怪不怪,所有人都沉默担忧中带着有条不紊。
看来皇帝真的活不长了。
皇帝摆摆手,又喝口茶,方道,“大惊小怪,无妨咳咳。”
不多时太子匆忙赶来。
进来喊声父皇好仪妃好,皇帝一招手,太子忙不迭入座。
空荡的饭桌填满,皇帝看着几个年轻人,诸多感慨,“若是皇后还在,泽渊和他夫人也在……”
所有人动作都是一顿,方秀宁察觉气氛凝滞,也不敢再动。
只有仪妃出声,“陛下这是又想哪儿去了,如今皇家薛家都后继有人,皇后娘娘和薛将军他们在天之灵,也会放心的。”
有人?她上哪有人去?她若真有人才是见了鬼。
她又开始惆怅项上人头。
却见身边薛林昭却半点表情波动也无。
仿佛已经出窍,只余一具躯体在这里做样子。
只见这具躯体突然将她碗中一块凉拌豆腐夹走。
方秀宁,“……”
光天化日,天子面前,土匪行径。
扭头又递来一碗羊汤,热气腾腾。
……有借有还,汤鲜肉嫩,原谅她。
离开前,两位长辈还是赏她一堆金银珠宝。
仪妃单独送她一对红玉手镯,红木描金的盒子已是十分贵重,仪妃打开亲自套在她手上。
“皇后娘娘说过,若有一日林昭大喜,便以此为贺礼。”
仪妃娘娘俏皮眨眼,悄声道,“嘘,太子没有。”
戴上的时候瞥见手镯内圈刻字——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不该是恭贺新婚的词。
她注意到皇帝目光停留在手镯上良久,最后还是收回视线对薛林昭交待,“秀宁是个好孩子,好好待她。”
一只脚踏进坟墓的老人已知自己命不久矣,身上带着看透世事的豁达和对人世的眷恋。
当年她外公也是这般年岁。
如果外公还在,也会在她成亲之时叮嘱对方:要对我们小宁子好,不然打你一头包。
与满载而归的她们不同,邱秦统领只得到皇帝恨铁不成钢一句,“抓紧!大婚冲喜这法子好,不然你也……”
邱秦噗通跪下,“臣只想专心守卫圣上左右!”
皇帝又来一句,“太子正妃还没有,太子你也……”
太子噗通也跪下,“父皇,儿臣才开始监国,分身乏术……”
二皇子生怕这火烧到自己身上,小狗似的钻进舅舅和大哥之间低头跪着,还试图用这两个人衣裳挡住自己。
加上薛林昭和方秀宁谢恩还没起来,底下转眼就跪一地才吃饱喝足的孩子。
整整齐齐,稍显拥挤。
仪妃,“……”
出宫的马车上,方秀宁脸埋在衣袖里,终于忍不住偷笑几声。
两道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但她装看不见,反正她傻。
无缘无故傻笑也正常。
直到下车的时候,有人动了一下她手边的珠宝盒子。
她唰地警惕起来,“我的。”
薛林昭莫名,“已到方府,放车上。”
方秀宁不肯松手,想了想,用坐垫毯子将宝盒掩住。
座位上登时异军突起一座小山。
身后又是那一声轻笑,她一头雾水回头看去,薛林昭却已经收敛起笑意。
方府门前。
将军府小厮在朝里面搬礼品,方秀莲这个大舅哥今生注定无法在薛林昭面前嚣张,恭恭敬敬行礼,便热情带她们去正厅。
“宁儿回来啦,快叫姨娘看看。”这声音腻得人浑身鸡皮疙瘩。
里面一华服妇人迎出来,身后带着呼啦啦一大群,矮身行礼,“见过薛将军。”
薛将军颔首,冷淡道,“无需多礼,请起。”
方秀宁突然道,“将军夫人呢?”
她如此仗势欺人,薛林昭并未阻拦。
吕娴咬牙,“……见过薛夫人。”
方秀宁傻呵呵,学着薛林昭的样子颔首。
狗仗人势,有势先仗了再说。
她被热情迎进去,无视吕娴满口银牙咬碎,自然也没看到薛林昭眼中思忖。
落座后吕娴抿一口茶已恢复端庄。
直说大婚事多,辛苦她们一早进宫还要赶来方府,后厨已经在准备晚饭,都是杭州带来的厨子云云。
方秀莲坐在下边插不上话,一直紧张打量薛林昭脸色。
而薛林昭,在吕娴得不到回应连唤数声之后,满脸平静,说出一个字。
“嗯?”
方秀宁,“……”
来了!又来了,这个能怄死人的玩意儿她又灵魂出窍了!
吕娴干笑,“宁儿自幼得主母教导,端庄识礼,不像我这丫头,粗野惯了,初来王城,在国子监……诶。”
端庄识礼方秀宁,“你瞪,什么?”
粗野方秀薇继续瞪眼,“眼大。”
薛林昭一眼扫过来,方秀莲急忙拉她使眼色。
方秀薇面色缓了缓,转开脸去。
吕娴低头以帕子掩嘴,又叹道,“那国子监中皆王公贵族和朝中重臣子弟,她哥哥官职低微,她又是跟随姐姐出嫁队伍才来的王城,同窗难免……”
方秀薇大眼睛一翻,尖尖的下巴恨不能仰到天上去。
撸袖子骂道,“狗眼看人低,看我改天不找个没人的地方打他们一头包!”
吕娴要被她气死,狠狠剜她一眼。
复端起笑脸,“你不是一早亲手做的点心,快去端来给薛将军,和你姐姐……”
“不要。”
方秀薇出去了,却是方秀宁出声拒绝。
吕娴笑容一僵。
方秀宁转头认真叮嘱薛林昭,“有,泥巴,不要吃,沙子硌牙。”
“哎呦这孩子。”吕娴呵呵干笑,“这孩子可怜烧坏了头,整日里胡言乱语的,叫薛将军费心了。”
“笑什么?”薛林昭问。
吕娴笑容二僵。
薛林昭又问,“她烧坏头,你笑什么?”
她的名号自带杀气,面无表情连问两次,霎时让整个会客厅气氛也肃杀起来。
吕娴汗流浃背。
方秀莲忙起身告罪,“薛将军莫怪,自二妹妹生病以来,家母一直尽心照料,呵护备至,今日家母只是不想在您面前失礼,绝无他意。”
薛林昭只是看着他愈发惶恐的脸,没有开口。
“小娘。”方秀宁道。
方秀莲一时没反应上来,“什么?”
吕娴脸色难看。
方秀宁认真问,“方勉,娶你了?”
方秀莲暗道大意!
在家中习惯了,没注意到他应该叫娴夫人小娘,而不是母亲……
一边是母亲脸上风雨欲来,一边是给方秀宁撑腰的薛林昭,就在方秀莲夹在中间暗道大事不妙之际。
方秀薇回来了。
不止端着点心,她还带回来一个人。
来人一身素色长裙,长相秀雅,满身书卷气,进来便礼节周全挨个问好。
方秀莲见气氛有所缓和,心中直呼还好有亲妹妹当救星。
忙主动引荐道,“这是家父为舍妹请的夫子。”
方秀薇张嘴便是,“我的夫子。”
方秀莲简直头大,极力低声道,“我说是你的。”
“但你说舍妹,会让人误会也是方秀宁的。”
“那又如何?!”
方秀薇瞪眼。
吕娴亦瞪眼,“怎可直呼你二姐姐姓名?”
“宋渠心是我一个人的夫子!”
“还敢直呼师长姓名!”
“凉了。”薛林昭取走方秀宁手中茶盏。
春芽重新倒茶,三个人慢条斯理,倒茶继续看那一家子争吵。
吕娴轻咳一声。
方秀薇不大情愿,将一盘雪梨凉糕放在她们手边,不冷不热道,“将军请,二姐姐请。”
说完回去牵上面露尴尬的夫子自顾自到一旁坐下,手舞足蹈说什么。
仔细听,还在说要把人打一头包的事。
宋渠心微侧着头正认真听。
方秀宁坦荡荡盯着她们,毫不掩饰,宋渠心有所察觉,抬起头对她微笑点头,彬彬有礼。
曾经在方家,戒备森严那座院落门口,宋渠心也是这样对她微笑点头。
直到被侍卫劝退,被方秀薇追上来带走。
走出不远的宋渠心在说,“你们有些像。”
彼时方秀薇十分嫌弃,“我比她好看不知多少,晦气,她们母女犯了大错,丢死人了,以后你自己不要走这边。”
此时方秀薇却直接炸毛,抬手就给宋渠心肩头一拳。
她这一拳出其不意又干脆,宋渠心当即抱着肩膀懵了。
本就在惴惴不安强撑的方秀莲表情尽数僵在脸上。
吕娴崩溃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快给宋夫子道歉!”
“好!”
伴随一声鼓掌叫好,一物从天而降落在地上,溅起一大片碎屑,众人都是下意识一眯眼躲避。
被溅了满头。
雪梨凉糕。
方秀宁哈哈大笑鼓掌,看杂耍打赏一般,手上一块接一块扔糕点,凉糕粉糯,掉到哪里都是粉渣飞溅,天女散花。
她从小制笺亦有把子力气,块块瞄着人脸丢。
吕娴正正好好被砸一脸,连连惊叫躲进嬷嬷怀里。
宋渠心眼疾手快拉着方秀薇后退。
方秀莲一个头好几个大,顶着满头糕粉,招呼人制止突然发疯的方秀宁,还要瞄着薛林昭脸色。
这一瞄不要紧,发现薛林昭正不错眼珠盯着自己。
登时脚下一软。
方家要完!
只有方秀宁狂笑不止,在宫里她屁都不敢放一个,现在恨不得骑吕娴头上拉屎。
整盘糕点扔完,一把摔了盘子,扔茶杯数盏,又掼地上个茶壶才算消停。
会客厅转眼一片狼藉。
吕娴金簪歪斜发丝凌乱,气得浑身颤抖。
推开给她擦脸的嬷嬷,眼珠子缓缓放在方秀宁身上,眼里恨意滔天。
却在看到她身边之人时心中一颤。
薛林昭在亲手给方秀宁擦手上的糕粉。
吕娴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她是傻子,不要与她一般计较。
又不是没见过她发更大的疯,折磨她这些年也算够本。
左右已经嫁出去了,就让她去嚯嚯那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只能摆着看的护国大将军吧。
眼不见心不烦。
心不烦。
吕娴又深吸一口气,极力冷静道,“赶快打扫干净,去看看厨房晚饭准备如何了?”
“不必。”薛林昭将手帕递给春芽,拉着方秀宁便准备离开。
春芽在后面恭敬道,“将军府稍候会将损坏物件的赔偿送来。”
吕娴目瞪口呆。
她们却干脆利落,几步便走到门口。
方秀莲无措地追出来,头上还顶着白花花的糕粉,十分滑稽。
“将军可是有事?下官派人去办就好了。”
吕娴也干笑,“薛将军是要去哪里?饭厅请这边移步。”
回门日连一顿饭也不在家吃,传出去可要被人笑掉大牙。
方家本就因户部的案子在风口浪尖,原本想着能借将军府这棵大树避一避。
现在可好,薛林昭这一走,不只是避嫌,而是直接划清界限,不认方家了!
薛林昭一步也没有停,“告辞。”
方秀宁被她一手牵着,一手扶着背,简直是连拉带搂朝外带,只得拼命跟上步伐,匆忙间回过头。
就在所有人注意力都在这里的时候,正厅里,只有方秀薇没有动。
透过层层人群她们对上视线。
方秀薇突然扬起下巴对她笑了一下。
伸手将同样在张望的宋渠心拽过去,仰起脸,亲了一口。
宋渠心,“……”
方秀宁,“……”
啥???
她脑袋晕乎乎被薛林昭带出门,拎上车,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方秀薇赔礼道歉的方式当真别出心裁啊。
小剧场:
名为呱呱海的海底,生活着一群可爱的河豚。
小宁子生气了,身体鼓起来,气鼓鼓,到处扎人,扎得海底生物吱哇乱叫。
昭昭生气了:……
小宁子:你鼓,你气鼓鼓。
昭昭:不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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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赔礼道歉的方式简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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