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很热，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热气蒸腾着，让她喘不上气。
忽然一阵凉风降下这温度。她回过头，看见妈妈坐在床边，手腕上下晃动，帮她扇着扇子。轻盈的风扑在她脸上，是沁润的感觉。
她看着妈妈，话到了嘴边，又好似被什么扼住。
“咣当”一声，大巴压过维修路面的钢板，晃的林思羽也惊醒过来。
眼前只剩模糊的座椅靠背和人影。
“醒了吗，还热吗小羽？”外婆伸手摸了摸她汗涔涔的额头。
林思羽摇了摇头，坐起身子，看见狭着缝的车窗，是那凉意的来源。
“外婆，你开的窗户吗？”
“嗯，看你睡得满头汗，外面灰尘多，也不敢开的太大。”
原来是梦。她垂下脑袋，又靠回椅背上。
“小羽，到了。”外婆望了望车窗外，弓起身子掏拿放在座位下的东西。
坐了一个半小时的大巴靠边停下，下车就是站台，她们还要搭乘两站公交。
下了公交车走上斜坡，终于到青石山墓园。墓园坐落在矮山山脚处，树林环绕，空气清冽。
外公和妈妈的墓台上有些细微的雾珠与尘土，林思羽用手帕将墓台都仔细地擦拭了一遍，而后摆上花和水果。
墓园现在已经禁止烧纸，她们只点了香插在香炉上，香柱在火星子里一点点燃成灰烬，坍塌掉落。
看着袅袅的烟雾飘摇，林思羽想起妈妈刚走的那几天，她只有枕在妈妈的枕头上才能睡着，因为枕巾上残存着妈妈的气味。可是没多久，这些东西还有妈妈的衣物，都一起被烧掉。
她不是很理解这些习俗，也无法挽留，烧尽的烟雾也是这样从指缝飘走，好像什么都不曾抓住。
两人看了石碑许久，才静静地收拾东西离去。
出了墓园，外婆说有些腰疼，林思羽搀着她走下斜坡，又找了个路边石让她歇脚。
“外婆，不然我还是陪你去医院看看吧，拍个片子。”林思羽扶着她坐下。
“不用，这都多少年的老毛病了，歇一会就好了。”外婆摆摆手，又继续说：“年轻的时候你外公考上大学，我就放下农活进厂了，没想到厂里那么累，没日没夜的，全是那会给累的。”
“每月按时给你外公寄去生活费，我就留下一点够吃饭。”
“哎呀虽然累的很，但是我对你外公感到很骄傲的。”说着说着，外婆又眯起眼睛笑：“你外公可是我们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每次和厂里人聊天说这个，他们都羡慕我。”
“没想到你外公刚毕业，就被分配去特别远的那个小城市做建设，你妈妈那会才刚出生，就又剩我一个人在家里忙前忙后的。”
“不过你妈妈比较乖，小时候也没让我太操心。”
林思羽坐在旁边的水泥地上，安静地听外婆说着她曾重复过许多遍的故事。
抬头望向远处，矮山叠在天空前，时不时传出鸟群的鸣叫。
在车站旁吃完午饭，她们坐上了回程的大巴。
到小区楼下时，已经接近下午四点。
“林思羽。”正要进单元门口，有人在后面喊住了她。
她回头看见谢彦和一个齐肩发的中年女人走在一起，手上拎着许多袋子，距离她不远处。
外婆好奇看她：“小羽，谁呀这是？”
“隔壁班同学。”
谢彦走到她面前站定，又看向旁边的外婆，问林思羽：“是你家里人吗？”
“嗯，我外婆。”
“外婆好。”谢彦乖乖的喊了一声，还拖长了尾音。
“你也好，小同学。”外婆笑着点头。
“这是我妈。”谢彦又扶着妈妈的肩跟林思羽和外婆介绍。
“妈，这是我同学，我们都住这个单元。”
“阿姨好。”林思羽看向面前穿着衬衫和黑色阔腿西裤的女人，像是职业女性的打扮，干练又漂亮。
“你好丫头，皮肤这么白，长得真好看。”谢彦妈妈笑着对林思羽和外婆说。
“谢谢阿姨。”
“你们住哪一户呀丫头？”
“206，阿姨。”
“哎哟，就在楼上，这么近呀，那快进去吧，别都在门口站着了。”
到家之后外婆斜躺在沙发上，眯着眼看电视，林思羽也靠在旁边休息。
没过多久，敲门声响起，林思羽起身开门，看见谢彦领着一袋葡萄站在门口。
“我妈让我给你们送点水果。”谢彦眼神奕奕的对她说。
外婆听到声音也向门口走来：“哎，小同学，怎么这么客气，快进来吧，进来坐一会。”
林思羽带着谢彦走到客厅，让他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去给他倒水。但她刚转身，谢彦就跟了过来。
接过林思羽手中的水杯，跟着她路过橱柜，谢彦看见上面摆了好几个相框，还有一幅尺寸稍大的油画斜靠在墙边。
“那是你画的吗？铃兰花？”谢彦忍不住凑近去看。
“嗯。”林思羽也走了过去。
“你画的真好。”他看着画中笔刷的纹路。
“我妈妈叫林兰，她也最喜欢铃兰花，所以我练习了很久。”林思羽说完，又轻抚了照片中妈妈的脸。
谢彦随着她的动作，目光逐一滑过相框。除了她手上那张单人的女士相片，柜上还有林思羽和外婆站在高中校门口的合影，左边是一个老爷爷的正装照，谢彦猜这个人应该是林思羽的外公。
“阿姨不在家吗？”谢彦问。
“她过世了。”林思羽看着照片回答。
谢彦怔住，又看到她的睫毛轻轻颤动着。
“抱歉。”
“没事，已经是挺久之前的事了。”
他们坐回沙发上，中间隔着一段距离，电视里的新闻在小声播报，两人都沉默着。
谢彦想了想，把膝盖转向林思羽，看着她的侧脸。
薄暮的光线从窗外落进屋子里，勾勒着她的鼻尖和唇瓣泛着浅淡的霞光。
他正想开口对林思羽说些什么，外婆这时也端着果盘走了过来。
“小同学，谢谢你和你妈妈，还给我们送这么多葡萄。”外婆将果盘放在茶几上。
“不谢不谢，别客气外婆，我们都是邻居，我和她还又是同学。”
“一会喊你妈妈也上来，在我家吃个晚饭吧。”
“不用，我妈今天刚过来，买了不少菜，我上来的时候她正忙活着呢，我们在家吃就行。”说完谢彦就连忙站起来，又看了一眼林思羽，便往门口处走去。
“这孩子，这么客气，怎么不再坐会？”
“再坐下去就得在您这吃饭啦，您快休息吧外婆，我下次再来看您。”谢彦笑着说，又跨出了门。
———
林思羽感觉肩膀和脖子都无比酸痛，动了动身子，才发现自己趴在桌前睡着了，胳膊下还压着单词书。
她有些晃神，刚刚又梦到了以前的好多事。
以前在家里，妈妈会陪她一起画画，对着她从美术教室带回来的作品认真夸奖，眯起眼睛笑着说：“我女儿又进步啦。”
妈妈还会挑选出几幅装裱，挂在客厅、楼梯转角的墙上，即使那只是一幅简单的水粉画。
小学的时候，有一部关于魔法少女的动画片在卡通频道播放，她很喜欢那个动画片，但是家里对她每周看电视的时间有严格规定。动画片又是连播，每次打开电视都跳过了好几集，即使前后剧情连不上，她也看的津津有味。
直到她发现学校门口的书店有电视同系列漫画书，购买还送魔法少女同款迷你微缩道具，她眼睛嘴巴都张圆了，觉得这简直是魔法少女专门送她的礼物。
她撒娇央求妈妈了几天，妈妈终于给她买了一本。后来连续三周，她每周都上演同个戏码，于是妈妈一共给她买了三本。
南方的冬天雪少，有一年甚至没有下雪，但她心心念念的想玩雪，于是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台小型人工造雪机，在院子里给她进行了一场局部地区小范围降雪。
她开心的在院子里又蹦又跳，还躺在地上张着嘴等雪花落入口中，最后结束在妈妈捂住她的嘴巴，告诉她这个不可以吃。
恍恍惚惚的时光，她现在只敢在梦里回忆。
看了眼时钟，已经夜里一点多，她放下单词，决定去客厅喝点水然后上床睡觉。
走出房门就看到外婆坐在床上，背对着门，伛偻的身影一动不动。
自从外公和妈妈都离开了之后，林思羽总是会见到外婆这样，在夜深人静、无人知晓的时刻，静静地坐着，独自思忖着种种。
妈妈离开之前，身边只有她和外婆。医院宣判妈妈已经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让她们回家尽早做准备。
林思羽那时年纪小，她总觉得会像故事书、像电视里那样，妈妈会在某一天突然地就好起来。可没过多久，外婆就签了撤掉呼吸机的家属知情通知书。
她不明白，她在病房门口大喊大哭，她质问外婆为什么杀了她的妈妈。
那天她一晚上都没有睡，半夜起床，也是看到外婆这样悄无声息的坐在床头。
她才忽然懂了。
家里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富裕，而外婆作为她仅有的亲人，还要继续供养她长大，ICU病房高昂的费用日益垒筑，逼得外婆不得不做出选择。
她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痛楚，而她的心，也像被破碎的尖石包裹着、凌迟着。
于是她冲进房间，抱着外婆，泪水夺眶而出，嘴里喃喃念着：“对不起外婆……对不起……”她恨自己的不懂事，恨自己对外婆说出那样重的话。
外婆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抱着那时小小的她，抚着她的头发，滚烫的眼泪一片又一片的打在她的手背上。
从那以后，林思羽再也没有提过这些事，也很少在外婆面前提起妈妈。
外婆听到动静，把身子转了个向，看向房门外。林思羽走到外婆膝前蹲下，抬头借着窗外的月光望着外婆的脸，轻声问：“又睡不着了吗，外婆？”
“没有，感觉腿有点抽筋，起来坐一会缓缓。”外婆回答道。
“那我给你揉揉。”说完林思羽就开始了动作。
没揉两下，外婆就按住她的手：“小羽，你快回去睡吧，我坐一会就好了。”
又继续说：“周末你多睡一会，明早有想吃的吗？外婆给你做好，你睡好了再起来吃。”
林思羽说想吃土豆丝卷饼，然后又哄着外婆躺下，隔着被子揉腿。过了十几分钟，她听到外婆呼吸渐沉，才蹑手蹑脚的走出去带上房门。
林思羽上午起床时，外婆刚从菜市场买完菜回来。
她从袋子里拿出两盒老字号的点心，让林思羽一会去送给谢彦，算是昨天葡萄的谢礼。
林思羽写卷子的时候想起这件事，已经是下午。于是放下笔换掉睡衣，拿着点心下楼。
在105前站定，林思羽敲了敲门。
门很快被拉开，她看见谢彦穿着白色t恤和灰色短裤站在门口，手停留在门把上，看向她的表情有些出乎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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