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贝勒府别院深处的小院,暑气被高墙和几丛浓密的翠竹挡去大半。空气中弥散着一种奇异的味道,浓郁清冽的酒香里裹着夏熟葡萄特有的果甜,又被一种带着花蜜尾调的、更深邃厚重的香气托举着,飘忽萦绕,勾得人鼻翼翕动,喉结滚动。
这是“发酵”的味道。
院中那株曾被卿玥用“神水”洗炼过、枝干褪去焦黑显出玉青色泽的“焦骨牡丹”旁,摆着三口蒙着细棉布的阔口陶缸。旁边另有两缸半透的琉璃罐,罐中隐约可见紫红近黑的浆果正在清液中上下沉浮,正是卿玥用灵泉水精心培育出的、本该秋天才熟透的赤霞珠葡萄。
小厨房里,卿玥挽着袖子,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腕,正专注地盯着矮几上的几个细颈水晶瓶。她用极小的银质漏斗,小心地将不同罐中已显出澄清趋向的酒液一点点引流到瓶中,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初生的婴儿。绿萼在一旁捧着素白瓷盏,盏中是灵泉水调和的青橘汁,用来给卿玥润手和解乏。
“福晋,这酒……真有那么神?”绿萼看着那瓶中暗红如宝石的液体,忍不住问。这些日子,府里人都在传九福晋要酿什么“长生玉液”,连那“枯木逢春”的神水都只是它的引子。
卿玥唇角微扬,放下水晶瓶,接过瓷盏啜了一口清冽的橘汁:“神不神的,喝过才知。不过这葡萄用了灵泉水养,又在灵泉水里漂,酿的自然不同。等时候到了,自见分晓。”她目光扫过那株亭亭玉立的“焦骨牡丹”,神水的“神迹”只是立威,真正的根基,必须用实打实的、无可取代的“好东西”来垒实。
“禀福晋,”一个青衣小厮在院门外垂手回话,“李员外在府外求见,说是得了一株快咽气的百年桂花老桩,求福晋赐点‘仙露’……”
“说福晋在静养,不见外客。”胤禟的声音先一步响起。他不知何时已站在院门前,一身月白家常绸袍,眉目间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眼神却清亮。
卿玥回头,笑容绽开:“爷回来了?”
胤禟大步走进来,挥退小厮,目光却第一时间落在卿玥的脸上,细细端详她的气色:“忙什么呢?累不累?”
“不累,”卿玥拉他坐下,指着那几个水晶瓶,“正‘调香’呢。瞧瞧,这是三天前滤的,这是五天前的……香气越来越醇厚了。”
胤禟凑近鼻尖,深深一嗅。那浓郁的果香与发酵后的酒香冲入肺腑,随即被一种沉厚的、如同橡木与紫罗兰混合的奇妙气息托住,层层迭迭,复杂难言,却奇异地令人心神一荡,口舌生津。“嘶……这东西,闻着就霸道!”他啧啧称奇。
“不光闻着,喝着更好。”卿玥眼中闪着光,“爷再等几日,等它彻底澄净了,咱们先用这水晶瓶盛的请几位要紧的江南商贾尝尝。好东西在精不在多,价比黄金才有意思。”
胤禟看着她眼底深处跃动的那点属于商人的精明火光,只觉心神俱醉。他忽然压低声音,带着点邀功的得意:“那杭州织造冯德义,今日递了告老辞呈的折子。”
卿玥执壶的手微微一滞:“哦?这么快?”她只让胤禟在江南官商两路适当“通通气”,给八爷党的人紧紧弦,暗示那些在“枯木逢春”宴后依旧暗中跟九贝勒府过不去的,前程便要像那桂花老桩一样了。
“快刀斩乱麻。”胤禟眼中寒光一闪,随即又被柔光取代,握了握卿玥的手,“冯德义私下给八哥供了多少绸缎银,账本不清,仓里亏空大了。他递了辞呈,新上任的是个干员,苏杭的织造府,从今日起便姓‘胤’了。”他顿了顿,低笑道,“算是替夫人你,省点用来浇花的‘仙露’。”
江南的盐、丝、茶、瓷,这“茶”和“丝”的重地,至此已悄然换了主人。卿玥看着胤禟,心知这里面少不了他雷霆手段的运作。她举起那盏青橘汁,塞到他手里,眼波流转:“那妾身就以水代酒,敬爷一杯?”
胤禟就着她的手饮了一口,清冽酸甜的橘汁滑入喉中,目光却始终凝在她被水汽洇得润泽的唇上:“你敬的酒……我都喝。”
气氛正旖旎,院外却传来元宝的声音,低沉急促:“爷,福晋,出事了!京里来的八百里加急!随扈御前的康亲王急报!”
胤禟霍然起身,脸上温情敛尽,疾步走出院子。
密报很短,却字字如铁锤:康熙在江宁织造府批阅奏章至深夜,烛台倾倒引燃帷幔,虽侍卫扑救及时圣体无虞,但吸入浓烟惊了心脉,咳疾骤然加重,龙体违和!朝野震动!
更刺眼的是密报最末一句补注:当夜值宿书房外廊、负责警戒火烛的太监总管林四喜,被查出是八阿哥胤禩安插在御前的老人!
胤禟捏着密报的手指骤然收紧,手背青筋迸起,眼底瞬间燎起一片噬人的怒焰!八哥!竟敢将手伸得如此之长!触及皇阿玛龙体!
一阵带着水汽的风旋进小院,闷雷在远处低沉地滚动。天变了。
暴雨是在午夜骤然倾盆而至,砸得房檐噼啪作响。府内各处都已早早熄灯,只余胤禟书房外有侍卫警惕的脚步声被雨声吞没。内院寝阁里,烛火却摇曳未熄。
卿玥心神不宁。自胤禟接到密报出去议事,已有两个多时辰。窗外雨帘如瀑,电光偶尔撕裂墨黑的天幕,将室内映得惨白。她裹紧薄绸寝衣,半靠在床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腕上胤禟送的那串莲子大小的南洋金珠手串。
蓦地!
一股凌厉到带着腥气的寒风猛地撞开了虚掩的窗棂!烛火应声而灭!黑暗裹挟着冰冷的雨点和杀机扑面而来!
“什么人!”卿玥反应极快,在窗开的一瞬已翻身滚落床下伏地。
嗤!嗤!嗤!
数点寒星破空,深深钉入她刚刚离开的锦被和床柱!是淬了毒的菱形铁蒺藜!
几乎在伏地同时,卿玥腰间软剑“嗡”然出鞘,灌注内力,清冽的剑光在黑暗中划出冷月般的弧线!铛!铛!两声脆响,格开了紧随铁蒺藜而来的、无声无息刺向她后心的两柄三棱分水刺!
两个比夜色更黑的影子如鬼魅般撞入屋内!动作快得只余两道残影,一左一右扑杀而至!招招狠辣,直奔要害!他们根本不需确认目标,只管抹杀这内院里唯一的活物!
“找死!”卿玥眼神彻底冰寒。她剑随身走,丹田内力疯狂运转,将灵泉淬炼多年的“踏雪无痕”轻功催到极致!屋内瞬间幻出数道虚影!那两把分水刺追着她的残影,次次落空,只将黄花梨的妆台、拔步床上的雕花刻镂撕扯得木屑纷飞!
“点子扎手!合围!”一个沙哑的声音低声喝道。
两个刺客瞬间一前一后封死了卿玥所有退路!一人毒刺直锁咽喉,另一人矮身突袭下盘!
卿玥眼中厉色一闪,避无可避!手中剑光如游龙反卷,不顾身后刺来的毒刃,运足了十成功力悍然刺向正面之敌的膻中大穴!这是玉石俱焚的打法!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放肆!”
一道人影裹挟着暴烈的怒火与血腥气,如同洪荒猛兽般撞碎了房门扑入!
锃!
刀光比闪电更亮!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噗!噗!
两颗头颅高高飞起,滚烫的血柱在昏暗中喷射出丈许!
胤禟如同浴血修罗,一手提着滴血的腰刀,另一只手在刺客尸体落地的瞬间已抢到卿玥身侧,伸手就去揽她的腰。
“爷小心!”卿玥急促提醒。她软剑不及收回,剑尖险之又险地在胤禟臂侧滑过,只割开一道浅口。而她自己,因强行收势,气血逆冲喉间一甜,一丝腥红终究从唇角溢出。
“卿玥!”胤禟心胆俱裂,臂膀上那点刺痛瞬间被无尽的心疼与恐慌淹没!他一把打横将人抱起,触手却觉她身体轻颤得厉害,“哪里受伤了?快说!”
他抱着卿玥冲出充满血腥的卧房,怒吼穿透雨幕:“点灯!全府禁严!查!给爷查个天翻地覆!但凡有嫌疑的,统统下了大狱!去请大夫!最快的马去江宁!请御医!”
大雨滂沱的杭州别院乱成了一锅沸水。
胤禟抱着卿玥直接进了作为库房守卫森严、此刻却最安全的偏院。烛火重新亮起,映出卿玥苍白的脸和唇角刺目的血痕。她抓着胤禟的衣襟,忍着胸腹间的剧痛低语:“……我没事,只是……气脉受了震荡……休养便好……灵泉……水……”
胤禟手抖得厉害,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暖榻上,亲自倒了卿玥空间里才有的、温热的灵泉水,一点点喂给她喝。
水入喉,一股清凉温润的气息立刻开始抚平那因强行收功导致的气血逆行。卿玥脸上总算恢复了一丝血色。
“是高手……冲着灭口来的……”卿玥喘息稍定,眼神冰冷,“跟冯德义有关?还是……京城那边坐不住了?”
胤禟眼中的红血丝还未褪去,带着噬人的戾气:“冯德义的命,元宝天亮前就会给爷拎回来!至于京城……”他从怀中掏出另一张被汗水血水浸得半湿的密报,狠狠拍在榻边的矮几上。
卿玥凝神看去。
新报是康亲王补充的飞鸽密件。江宁大火后,康熙震怒,严查之下,矛头指向八阿哥胤禩。而就在前日早朝,刑部右侍郎(八爷党羽)竟当庭状告九贝勒胤禟在江宁期间“勾结苏杭豪商,私贩禁品丝绸粮米牟取暴利,意图不轨”!
胤禟的声音像被砂砾磨过:“那所谓的‘证物’,就是冯德义在织造府库底伪造、夹带了江南大仓粮米标记的一批劣等苏缎!皇阿玛正在病中,龙心不定,御笔已批了‘着钦差密查’!”
“好一招祸水东引!好一招……借刀杀人!”卿玥气得一阵急咳。八阿哥胤禩,为了争权夺位,竟不惜在皇父惊怒病重时火上浇油!甚至不惜派死士对枕边人灭口!
胤禟猛地抱住她,手臂收得死紧,下颌抵在她冰凉的发顶,声音里透着一种狠绝的暴戾和……不易察觉的后怕:“没事了,卿玥,没事了……他们动不了你,也动不了我们!”
卿玥靠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听着他擂鼓般的心跳,感受着那份几乎要揉碎她的狂暴保护欲,眼眶一阵发涩。她的手指抠紧他染血的衣襟,像是要从那片冰冷的湿濡里,汲取唯一的光和暖。
窗外大雨依旧在倾盆泼洒,冲刷着院中隐约传来的侍卫处理尸体的动静。廊下的灯笼在风雨中狂乱摇晃,忽明忽暗的光线掠过胤禟棱角分明的下颌,清晰地映出他眼中那片冰封的怒海之下,汹涌流淌着、足以烧毁整个紫禁城的疯狂赤焰。
“爷,”卿玥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们要查,就让他们查。”
胤禟身体猛地一僵。
“让他们查‘勾结’,”卿玥抬起头,苍白脸上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让他们查我‘卿玥阁’明码标价的脂粉,查咱们府里明明白白的收支,查你那摆在皇阿玛眼前的账册!”
她反手抓住胤禟颤抖的手指,将自己冰冷的指尖放进他灼热的掌心暖着,一字一句清晰地道:
“我还要让他们查查,‘长生玉液’……到底是何等的值钱!比那点污糟的粮米绸缎,金贵多少万倍!”
查吧!将这江南织造的新主踩下去?将这能点枯木的“神水”、能让枯枝新藤结出琼浆的福晋彻底扼杀?
她眼中倒映着摇曳烛火,也映出胤禟布满血丝的疯狂眼神。夫妻二人目光在昏暗灯光中胶着、缠绕,如同两柄淬了火的绝世名剑,在这一刻铿锵共鸣!
“好!”胤禟喉咙里滚出如困兽般压抑又凶狠的咆哮,“查!让这天下人都看看!爷的福晋,值不值得我们夫妻……豁出命去斗这一场!”
风雨如晦,电光撕裂黑暗,映亮偏院窗上相拥的两个剪影,也照亮了矮几上那几张血字密报。而院角那三口蒙着布的酒缸和那两罐沉浮着紫红果实琉璃罐,在角落的黑暗中,静静地酝酿着颠覆乾坤的力量。那一院弥漫的、愈加醇厚霸道的奇异酒香,于无声处,更添了一重金戈杀伐的血腥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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