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坤宫那场关于蒸汽机的试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曦玥心中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明珠看似随意的问询，背后潜藏的深意让她脊背发凉。那柄沉重的“九如拱寿”青玉如意被供奉在翎坤宫正殿最显眼的多宝格上，每日晨昏定省，那温润内敛的青玉光泽都像一双无声的眼睛，提醒着她孝庄的审视与束缚。
保成无忧无虑的笑声是唯一的慰藉。他迷上了曦玥用彩色玻璃珠和木块搭建的“船模”，虽然只是最简陋的拼接，但他会煞有介事地推着它在光滑的地板上“航行”，嘴里发出“呜呜”的模拟汽笛声（曦玥随口教的），小脸上满是认真。看着他，曦玥心中那份守护的信念便愈发坚定。为了保成的未来，为了这片土地不再重蹈末世覆辙，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代价是暴露更多。
图献惊雷，帝王心海
机会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降临。
康熙二十一年春，一封来自福建水师提督施琅的八百里加急密奏，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乾清宫！
“臣施琅泣血跪奏：台海郑逆（郑克塽）负隅顽抗，勾结红毛夷（荷兰）船坚炮利，屡犯我海疆！我水师将士虽奋勇，然战船老旧，航速迟缓，火炮射程威力远逊夷船！月前于澎湖外海遭遇夷船三艘，激战竟日，虽毙敌数十，然我‘靖海’、‘定波’二舰被其巨炮击沉，将士殉国者三百余！夷船扬长而去，嚣张至极！臣无能，愧对圣恩！然夷船之迅疾猛烈，非我水师现有舰船可敌！长此以往，非但台湾难复，恐东南海疆永无宁日！臣冒死恳请皇上，速速整饬水师，更新舰炮！否则，海疆危矣！大清危矣！”
奏折字字泣血，尤其是“舰沉人亡”、“夷船扬长而去”的描述，如同钢针狠狠扎在康熙心头！他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得笔墨纸砚一阵乱跳！胸中怒火翻腾，夹杂着深深的无力感！
“红毛夷！欺人太甚！”康熙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猛兽低吼。澎湖海战的惨败，**裸地暴露了大清水师与西方海上力量的巨大鸿沟！他苦心经营的雏鹰营尚在襁褓，远水难救近火！
就在这朝野震动、君臣束手之际，张启麟神色凝重地捧着一个用明黄锦缎严密包裹的长条木匣，快步走入乾清宫暖阁。
“万岁爷，翎坤宫贵妃娘娘遣莲玉姑娘紧急送来此物，言明务必请皇上亲启。”张启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康熙眉头紧锁，心中烦闷未消，不耐地挥手：“何事如此紧急？朕正……”话未说完，他瞥见张启麟手中那包裹得异常严实、透着郑重其事的木匣，心中莫名一动。曦玥素来知分寸，若非极其重要之事，绝不会在此时打扰。
“呈上来。”康熙沉声道。
张启麟小心翼翼地将木匣放在御案上，退后几步。康熙亲手解开锦缎，打开木匣。匣内并无珠玉珍宝，只有一卷厚厚的手绘图稿！图稿用上好的宣纸绘制，线条清晰工整，显然是精心准备。
康熙展开图稿，目光触及第一页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幅极其复杂、前所未见的机械结构剖面图！巨大的圆柱形“锅炉”，复杂的活塞连杆机构，巨大的飞轮，精密的阀门……旁边用极其工整的蝇头小楷标注着名称：“高压蒸汽锅炉”、“双动式活塞”、“曲轴连杆”、“飞轮惯性储能”、“冷凝回流装置”……每一个名称都闻所未闻，却带着一种冰冷而强大的力量感！
图稿一页页翻过，不仅有整体结构图，更有各个关键部件的分解详图，甚至标注了初步的材料要求（如锅炉需用精炼熟铁或铜合金）、密封要求、以及极其关键的“安全阀”设计原理！最后几页，更是绘制了这种名为“蒸汽机”的装置如何驱动明轮（巨大的水轮）或螺旋桨（一种扭曲叶片结构）推动船只的示意图！图上清晰地标注着：“此机若成，可日夜不息提供澎湃动力，远胜风帆人力！航速倍增，逆风逆流亦可航行！”
康熙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他猛地抬头看向张启麟，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骇与狂喜交织的火焰：“这…这是何物？！曦贵妃从何处得来？！”
“回万岁爷，”张启麟连忙躬身，“莲玉姑娘只道，此乃贵妃娘娘翻阅无数古籍残卷、西洋杂记，又苦思冥想、反复推演，呕心沥血数月方绘成之图！娘娘言，此物名曰‘蒸汽轮机’，或可解我水师舰船动力孱弱之困！然此图仅为构想，其中艰险重重，非举国之力、能工巧匠反复试验不可成！娘娘恳请皇上秘密召集心腹能匠，谨慎验证，万勿声张！”
“呕心沥血…苦思冥想…”康熙喃喃重复着，手指颤抖地抚过图纸上那些精妙绝伦的线条。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联想到明珠前次的试探，联想到曦玥那些层出不穷的“杂书”和“奇思”，康熙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她早已在暗中筹划！这蒸汽机，恐怕才是她真正压箱底的、足以改变国运的“杂书”秘藏！她选择在此刻，在水师惨败、国朝蒙羞的危急关头献出，其心可昭日月！
巨大的震撼与难以言喻的感动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康熙！他猛地站起身，在暖阁中来回踱步，胸膛剧烈起伏。图纸上那冰冷的机械结构，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劈波斩浪的钢铁巨舰！有了此物，雏鹰营的雏鸟才能真正长出搏击风浪的铁翼！大清的海疆才能真正固若金汤！
“好！好！好一个蒸汽轮机！”康熙猛地停下脚步，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张启麟！”
“奴才在！”
“即刻密召内务府营造司最顶尖的十名巧匠！工部精通火器、冶炼、木作、机关的大匠各三人！记住，只召其本人，不得带任何学徒随从！命其以‘修缮乾清宫水法’为名，三日内秘密入宫！地点…就设在奉先殿后僻静的‘凝晖堂’！调粘杆处最精锐的暗卫，将凝晖堂围成铁桶！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飞出！所有匠人入宫即隔绝内外，所需物料由你亲自经手，图纸仅朕与匠头可阅！违令泄密者，诛九族！”
“嗻！”张启麟感受到康熙话语中那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此物研制成功的决心，凛然领命。
康熙再次低头，凝视着那卷重若千钧的图纸，眼神复杂难辨。有对曦玥献图之举的激赏与感动，有对图纸所蕴含力量的狂喜与渴望，更有一种深沉的、帝王本能的忌惮——此物威力太大，一旦成功，足以倾覆国本！曦玥…她手中到底还掌握着多少足以惊世骇俗的秘密？她献图的时机如此精准，是巧合？还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暗流噬心，明珠之谋
康熙在乾清宫为蒸汽机图纸心潮澎湃之际，紫禁城的另一端，翊坤宫内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暗流。
钮祜禄贵妃（未来的孝昭仁皇后）斜倚在铺着锦褥的贵妃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柄温润的羊脂白玉如意，眼神却有些飘忽。她面前躬身侍立的，正是她的心腹太监，也是钮祜禄家在宫中的眼线之一，安德海。
“娘娘，”安德海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粘杆处那边，咱们的人递出消息了。虽然核心查不到，但确定那块红绸……跟佟家二管家经手的那批料子，脱不了干系！而且，染匠老周的死，绝非意外！手法极其隐秘，是高手所为！”
钮祜禄贵妃把玩玉如意的手微微一顿，眼神瞬间锐利如刀：“佟家……佟国维那个老狐狸？”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本宫就知道，赫舍里家那个小妖精一入宫就封贵妃，还得了太子抚养权，佟家怎么可能坐得住？这是想借刀杀人，用那块红绸，把脏水泼到本宫头上？还是……想一石二鸟，连本宫和赫舍里氏一起拖下水？”
她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赫舍里曦玥……她最近在做什么？”
“回娘娘，翎坤宫那边戒备森严，咱们的人很难靠近。不过……”安德海凑近了些，声音更低，“明珠大人前几日去过翎坤宫，似乎……是向熙贵妃借调她身边那个精于账目的莲玉姑娘，被婉拒了。但明珠大人出来时，脸色并无不悦，反而……反而跟熙贵妃聊起了泰西的‘蒸汽火轮’！”
“蒸汽火轮？”钮祜禄贵妃眉头微蹙，“那是什么东西？”
“奴才也不甚明了，只听说是泰西夷人鼓捣出来的一种新奇玩意，能自己转轮子，力气很大。明珠大人似乎对此很感兴趣，还问熙贵妃是否知晓。”
钮祜禄贵妃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玉如意冰凉的触感传来。明珠……他为何突然对泰西的奇技淫巧感兴趣？还特意去问赫舍里曦玥？难道……那个赫舍里氏，真的通晓这些旁门左道？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赫舍里曦玥献上的玻璃、牛痘，乃至她那些稀奇古怪的育儿法，是否都源于此？她是否真的掌握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来自泰西的秘术？若真如此……那她岂不是比想象中更加危险？也更……值得利用？
“安德海，”钮祜禄贵妃的声音带着一丝阴冷的算计，“给阿玛（遏必隆）递个话。就说……赫舍里家的贵妃娘娘，似乎对泰西奇技颇有心得，连明珠大人都颇为看重。让阿玛在朝堂上……不妨多‘关心关心’熙贵妃的‘博学多才’，尤其是那些涉及工巧、甚至可能‘动摇国本’的奇谈怪论。”她刻意加重了“动摇国本”四个字。
“嗻！奴才明白！”安德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钮祜禄贵妃重新靠回软枕，眼神幽深。赫舍里曦玥，不管你是真通西学还是装神弄鬼，既然佟家想把你架在火上烤，本宫不介意再添一把柴！让满朝文武都看看，你这位“博学”的贵妃，到底藏着多少惊世骇俗的东西！这深宫的水，越浑，对本宫才越有利！
凝晖堂的星火与翎坤宫的寒夜
凝晖堂内，灯火彻夜不熄。十余名被秘密征召而来的顶尖工匠，在康熙亲自坐镇（以屏风相隔）和张启麟严密监视下，对着那卷惊世骇俗的蒸汽机图纸，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狂热之中。
“天工开物！此乃天工开物啊！”工部火器大匠捧着锅炉结构图，双手颤抖，老泪纵横，“若能铸成此炉，以水火之力推动万斤巨物，何愁红毛夷船坚炮利？！”
“妙！妙极！”内务府木作宗师指着连杆飞轮机构，激动得胡子直翘，“这曲轴连杆之构思，巧夺天工！若以精铁打造，辅以铜套润滑，往复之力可化旋转之能！神乎其技！”
“难！太难了！”另一位精通冶炼的老匠人却眉头紧锁，指着材料要求，“精炼熟铁需千锤百炼，纯度要求极高！这锅炉需承受高压蒸汽，稍有不纯，便有炸裂之危！还有这密封……世间何物能经得起高温高压水汽长久侵蚀而不漏？”
争论、惊叹、忧虑的声音在凝晖堂内交织。康熙隔着屏风，听着匠人们由最初的狂热逐渐转向对现实困难的凝重讨论，心中亦是波澜起伏。图纸虽妙，但要将这纸上神兵化为实物，其间的艰难险阻，远超想象！但他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只有更加坚定的决心！雏鹰营需要它！大清水师需要它！这片海疆的未来需要它！
而在翎坤宫，曦玥却独自坐在灯下。窗外月色清冷，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在地面，映出一片孤寂的银白。保成早已在乳母怀中安睡。莲玉和莲心侍立在外间，殿内静得能听到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她面前摊开的，是另一份图纸——并非蒸汽机，而是她凭记忆绘制的、极其简略的牛痘接种流程改良图，以及一份关于建立隔离医院和疫情监控体系的初步构想。她原本打算在牛痘推广更成熟时再献上，但今日献出蒸汽机图纸的举动，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让她心中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悲壮与不安。
康熙会如何看她？一个满脑子奇技淫巧的异类？一个掌握着足以颠覆认知力量的危险存在？朝堂之上，钮祜禄家、佟家、明珠……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又会如何借题发挥？
她轻轻抚摸着图纸上保成稚嫩的笔迹（他学着画的一个歪歪扭扭的“船”字），眼中泛起水光。为了保成能在一个更强大、更安全、更少病痛的大清长大，她已别无选择。哪怕前路是万丈深渊，她也只能闭着眼跳下去。
“玄烨……”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消散，无人回应。只有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着她单薄的身影，和她面前那两份承载着希望与毁灭的图纸。深宫的夜，从未如此漫长而寒冷。献图的星火已在凝晖堂点燃，而席卷而来的风暴，正在这寂静的寒夜中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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