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过去之后陆陆续续下了几场秋雨，才让居高不下的气温渐渐失了锐气。
七八点钟的早晨，初升的太阳敌不过绵绵的雨，整个小镇只听得见微弱的蝉鸣和细雨敲打在铁屋檐的“叮叮咚咚”声。
单元房散发着破旧的气息，迎来了年年都会前来的老客人。
“吱啦”一声，男人拉开车门。
他眼睛狭长，眉弓隆起，像戴了副小墨镜，光看上半张脸可以称得上凌冽，但下半张脸被口罩挡的严严实实，窥不见光景。六枚耳钻整整齐齐地排列，和小镇散发着格格不入的气息。
他从车里拿出一大一小两束百合——正是回来看望的金晟。
金晟没有一丝留念地环顾四周，连伞都懒得打，轻车熟路地朝着其中一栋楼走去。
“哒哒哒”
皮靴在楼道里踏出脆响。
小楼里这个时间点一般是没有人的，老人们出去晨练，小孩子们放暑假了该旅游的出去旅游，该补习的出去补习。
总之，金晟已经连续五六年回来时没有看见过人了。但是此刻他好像听见了一道不属于自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男人迎面朝自己走来。
来人手长脚长，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反而衬得五官更加浓墨重彩。他朝自己撇了一眼，大眼睛一轮，好似带着笑，但又过分锐利，脚步不停地走远了。
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个人异常熟悉？
金晟愣愣地站在原地。
可是这样一张脸，不管是什么时候见过理应都不会被忘记。
突然，一道黑影“嗖”地从自己脚边窜过去，金晟这才回过神来。
他皱着眉从楼道里向下望，只见一只小黑猫灵活地攀上男人的肩头，一人一猫在狭窄的拐角处一闪而过。
怪人。
前几年回老家的时候内心还能有点波动，现在已经全然当成惯例，唯一能够让人琢磨以一下的就是楼道里的不期而遇，事实上，金晟直到回到公司脑子里还在回想这个人为什么这么熟悉。
“啊，你回来了。”盛语心头也不抬地看着手机。
“在看什么？”金晟瞟了一眼，却看到了一张格外熟悉的脸——这不就是他今早在老家遇见的那个人吗？
“一个最近火起来的宠物博主，叫`仓鼠嘻嘻`。”盛语心把手机往金晟面前送，“我一直觉得他眼熟来着。”
直播里，一个男人眨巴着一双小鹿眼，习惯性地用上目线看人时。
“今天来聊天吧，”“仓鼠嘻嘻”的眼睛从圆圆的硬币变成了弯弯的月亮，“你们想聊什么啊？”
弹幕飞速地刷了起来。
【莉莉呢莉莉呢？】
【莉莉宝宝姨姨来看你啦！！！】
【嘻嘻亲亲嘿嘿嘿】
【嘻嘻吃饭了吗？】
【主播敢不敢关掉美颜看看实力】
【嘻嘻皮肤怎么保养的？看上去好好】
“大家慢点刷哦，我有点看不清。”
“仓鼠嘻嘻”靠近屏幕，眼睛半眯，努力看清每一条弹幕。过长的睫毛像小扇子，扑扇扑扇，又像顽皮的蝴蝶，搅得人胃里不得安宁。
作恶的主人不自觉地展示美丽。
大大的领口向下延伸，并且随着向前探的动作越开越大，直露出大片肌肤，甚至意外地透露出锻炼过的肌肉痕迹，延伸至屏幕之下。
弹幕的速度突然快了好几倍。
【我们这是正经直播吗......】
【嘻嘻你先保持这个动作别动，我去买几个橘子。】
【这屏幕好大，不是，我是说这个领口好白。】
金晟紧锁着眉头看着弹幕。
现在的小男生直播都不靠实力靠美色？
“莉莉啊，莉莉在那边沙发上睡觉哦，我现在带着你们看。”
男人的反应似乎比评论慢上几拍，看见大家都在喊莉莉，就把手机举了起来。
镜头对着桌子脚一阵摇晃，然后对准了他的侧脸。
“莉莉被吵醒了会凶人的，”他转过头对着屏幕微微一笑，脸上短短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我要轻一点。”
“啊！”盛语心突然大叫一声，惹得金晟扭过头。
“这不是你那个邻居家哥哥吗？”盛语心扯着金晟的袖子，激动地拽了拽。
金晟默默拽回自己的袖子。
“就是那天我们俩出去打架被打得很惨的那次！”
被打的惨的时候多了去了，请问你在说哪次？
“哎呀！”
盛语心不满地看着金晟眼睛里的疑惑，加快语速：“就是那天隔壁班黄毛约我们出去打架，结果他叫了一大帮子人还带了刀，后来看你被打得那么惨还在不要命地打以为遇上神经病了就跑了。”
“重点。”金晟打断盛语心宛如从人类起源开始讲起的故事。
“重点就是我怕你被打死了去你家找你，结果在你家楼下遇到你邻居背着你去医院，”盛语心朝屏幕努努嘴，“诺，就是这位。”
“我没印象。”
“你要是有印象还得了，都烧成卤蛋了。”
“......我是说我家隔壁根本就没有人住......”
金晟皱着眉把目光移回屏幕，不管盛语心一脸撞鬼的表情。
“狗狗是昨天捡回家的，还没有取名字。”屏幕里的男人抱着一只萨摩耶，压低声音道。
“我走了。”金晟站起身来。
“欸！别走啊！这位不会真的是鬼吧！那哥们儿你撞上艳鬼了啊！”
“砰-”金晟无情地关上门，把盛语心无厘头的叫唤挡在门外。
紧接着，金晟抽出手机搜索“仓鼠嘻嘻”，丝滑地点进直播间后走到办公桌前找了副耳机带上。
“不知道叫什么好，昨天试了几个他好像都不太满意。大家帮我想想吧。”
男人的声音像一根羽毛，轻轻擦过金晟的耳廓。
“不过要等他们醒过来，现在两个都睡死了。”
镜头上下晃动一下，好像是在认同刚刚的话，然后慢慢接近了毛乎乎的小动物们。
男人慢悠悠地说着话，什么话题都有，怎么养小猫啊、有没有谈过恋爱啊、怎么护肤啊，但是他的语气一直没什么太大的波澜，像一块软乎乎的云，包裹住了每一个正在倾听的人，抚平心中的沟壑。
时间凝滞不动，身体也变得轻飘飘的，金晟的眼皮越来越重。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阴暗的房间，全身酸软无力。
突破皮肤的鲜血已经停止了流动，粘着泥土在衣服的角落里驻足，变成斑斑点点的花纹。
闷、痛、虚无。
他被笼罩在一个封闭的袋子里，空气越来越潮湿，好像溺水。
世界的一切都在远去，灵魂从疲惫的身体里脱离，只留下一丝魂魄囚禁在人间，下坠、下坠。
“睡吧。”
脸颊被一双冰冷的手捧起，给绯红的脸带来了一丝稀有的清凉。
金晟下意识在这双手里沉溺，头埋在手里摩擦，炽热的呼吸喷在手上，惹得对方蜷缩一下手指。
是谁？
被疼痛攻占的大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是妈妈吗？
柔软的身子半包围住滚烫的躯体，血腥的空气里夹杂着不易察觉的、和妈妈一样的清香。
金晟在完全睡过去之前看见了一个男人朦胧的轮廓，对方正在用毛巾轻柔地擦拭自己的脸
——是“仓鼠嘻嘻”！
金晟猛地惊醒过来，一瞬间冷汗浸湿后背。
耳机里，“仓鼠嘻嘻”还在说着话，声音和那晚的一声“睡吧”完美地在金晟脑中重合。
自己家什么时候还进来过这样一个男人，悄无声息的如鬼一般。
而且！
他母亲送给他的仓鼠“灿熙”第二天就不见踪影，自己从那天起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它。
楼道......邻居......仓鼠嘻嘻......
......
灿熙......
熙熙？
金晟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咚咚”
“进。”金晟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在微微发抖，他关掉手机转头看向来人。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盛语心挑眉，把一叠资料摆在办公桌上。“上次说的那个代言人，目前已经选出了十个候选人，两周后面试。”
“嗯。”
金晟强忍住内心的震动，翻看手上的资料。
“......”
“你都看了十分钟了，怎么样？”
“不如......”金晟合上资料抬眼，眉毛微微拧起，“把`仓鼠嘻嘻`加进来。”
“好啊，”盛语心惊讶地挑起一边眉毛，“只不过候选人的要求里有一条是必须是头部主播，`仓鼠嘻嘻`还只是新人，影响力比不上其他人。”
“难道说~”盛语心正经不过一秒，“你要为了`艳鬼`破坏规则了？”
金晟没好气地白了一眼一脸坏笑的盛语心，两手交叠放在胸前：“我看了他的直播，很符合我们公司的要求。第一，脸，这个不必多说；第二，时尚感，身材比列挺好的，适合当下流行的偏中性的穿搭；第三，他的直播理念和我们公司很相符，比如自由、轻松、治愈，更何况萌宠赛道是近几年的热门赛道。第四，他还救助小动物，有利于我们公司提升名誉度和公司形象；第五......”
金晟微妙地停了下来。
“第五是什么？”盛语心好奇问。
“我有私心。”
金晟对着欲言又止的盛语心比划一个“安静”的手势。
“我在个人情感上希望能够与他共事。”
金晟平时的眼睛像一面湖，平时没有什么波澜，再加上没有表情的脸很能唬人，现在湖水起了波澜，粼粼一片。
“这样，我们来打个赌吧，”金晟嘴角噙着笑，“我赌他有这个能力能在两周之内达到应有的影响力，成为我们公司的头部主播。还赌他能够在面试中脱颖而出，成为我们公司的代言人。”
“你要是赌输了呢？”盛语心俯下身子。
“我从来没有输过。”
“行，”盛语心挑眉，“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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