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军训内容是学生们要去做“小农经济”的经营者: 换一种说法是大家要去果园里当免费劳动力。
今天唯一让孟恋华感到欣然的事情是太阳终于温柔了些,她的皮肤终于不用接受热气的摩挲了。
好天气却不能减缓孟恋华的怨意,她用抹布擦着墨绿色篱栏上的泥,嘴里发出唧唧哝哝的诅咒,生怕少说一个字诅咒就不会灵验。
她觉得自己要是希腊神话里的女神就好了,像是勒托(阿波罗的母亲):一听见别人对自己不尊重的侮辱,立刻跑到奥林匹斯山上去,找自己的子女去让对方没有好下场。
晴空上的云朵像是提坦神的脚印。
几只胖鸽子木讷地飞过,让人不知它们的着落了。
果园里遍地是绿茵,郊花是娟俏的、野草是清劲的,齐臻臻的果树在柔丽的阳光里伸展出绿叶的滋阜之貌、鲜果的清爽之态。
果树上的橙子有着饱满的金黄色、苹果靓丽地红着、葡萄胀着紫溜溜的肚子、甜柿子汲胞了蜜意……所有的果香都带着额外的青草气、暖蔚的土腥气。
姜兮凤依然举着那把吉祥物似的洛可可遮阳伞。几个学生闷头闷脑地站在一颗丰饶的油蟠桃树下。他们一面除着杂草,一面接受着姜兮凤这哈卵泡天的指摘:
“你们手脚这么慢——以后到了社会上——做事这样慢慢吞吞的——谁肯要你们当下手啊——”
姜兮凤在说话时,总会在段话间留一点空隙,让自己能如鱼得水地变幻语调。
她的语调转而苏式、转而粤式、转而五音淆乱的、转而又有不知名的戏腔,永远在南腔北调的区间里呆着。而她本人举止间尽显“西方风情”,所以整个人就像一个做着西洋梦的本地土著,总在假装自己沉迷于中式的戏曲艺术,显得自己有颗热爱中式文化的“西洋心”。
“或许现在的姜老师其实是个梦游者,正在别人面前做着小资情调的梦呢。”孟恋华鄙夷地想着。
旁边有几只肥鸽子在抓蜜蜂吃。孟恋华皱皱眉,把抹布一丢,朝着远离姜兮凤的方位走去了……
在蓬勃的苹果树下,几只野猫朝着躲在这里吃苹果的孟恋华和李玉窈打起了哈欠。
一个梳着“中分”、带着黑眼镜、有着瓜子脸的家伙突然跑了过来,咋咋呼呼着:“好呀,你们居然敢偷吃水果!”
孟恋华往苹果咬下一口,响出了清脆的咀嚼声,两抿新鲜的汁水闪了出来。她瞥了瞥这个眼巴巴的男孩,从挂在树桠上的肩包里取出一个苹果,对他诱之以利:“你吃不? ”
男孩咽了咽口水,目光奕奕地说:“不行,到时候人家说我们偷东西怎么办?”
孟恋华率性把苹果丢到他手上,白了他一眼。李玉窈在旁笑着说:“快吃吧黄晓瑜,不然你如果像昨天那样昏倒了,这里可没有医务室哦!”
身后响起了清晰的咀嚼声,孟恋华往后一顾,刚才还道貌岸然的黄晓瑜这下正大吃大嚼着一个苹果呢。
她觉得他像是一头驴,不经想起来《冬阳童年骆驼队》:
“上牙和下牙交错地磨来磨去,大鼻孔里冒着热气、白沫子沾满在胡须上、我看呆了,自己的牙齿也动起来……”
孟恋华瞧了瞧李玉窈,人家那细嚼慢咽的模样才像个淑女的样子吧? 她心底里冒出了一个声音:“看看人家的女儿是怎么样,再看看你?”
她摇了摇头,把这些不愉快的念头打包在一起丟到思想的冥河里去。
三只肥嘟嘟的野猫突然来到她的身边。它们瞅了她一眼后,自顾自弓身往前去了。
肥猫们翘着圆滚滚的尾巴,粗苯的四肢小心翼翼地移动着,给人又谨慎又滑稽的感觉,像是三只“伙食很好的侦察兵”。
它们这笨憨憨的样子,没准会自己胖得崴了脚,然后像球一样滚到西天去了。
孟恋华顺势望去,发觉它们所专心致志盯着的地方居然是一片梨树下的土地。
“咦?那是怎么回事?”
在她二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个小土坡,那里的绿茵格外蓊郁。而土坡上有颗郁郁葱葱的榕树。
孟恋华不经想起一些童话绘本里的树木: 树冠像是绿膨膨的云、或是海苔色的棉花糖;树干像是并拢着的裤腿,底下的凉荫像是阴灰色的地毯。
土坡下有片梨树林。树上梨子很多,像是童话绘本上的精灵的脑袋,个个都大得让人觉得奇异,都是熟透了的,让人感觉好像一吹就破似的。
熟透了的梨通常都会有股淡淡的酒精味。她童趣地想着:或许那些在梨树上的会被别人一个喷嚏打下来,然后迸发出甜酒的香气呢。
那三只肥猫已经离那颗树只有盈盈一水的距离了。孟恋华心一惊,只见那边地上正有一排一动不动的麻雀。它们的个头也挺大的,想必这果园里的伙食不错。
她忽然想到有些鸟会因为吃了浆果而醉倒,那些麻雀没准也是也这样的呢?那些猫该不会要去吃它们吧?
忽然有个人从那树后走了出来。
一个少年,个子不算太高。白净的皮肤上冒着红晕,有点像是古典小说的“脸上飞起了红霞”,这是写女孩子害羞时的。而这少年也确实是面如敷粉的,不大符合“须眉男子”的气质。
他是窄下颌、高鼻梁的长相,眉眼间是冷若冰霜的,给人一种待事漠然的感觉。
那少年款款走下小坡。他到了那几只肥猫的面前后,伸出手指摇了摇,脸上顿时有种葱茏的温情。
三只肥猫仰起头,讷讷地叫了两声,像是三个有点不服气的毛孩子。
少年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气息在凉荫下徐徐展开,白笼笼的,像是彼得潘撒出的魔法。等气息弥散了,他像个有耐心的幼稚园老师一般柔和地说:“你们不可以吃它们哦。”
三只肥猫异口同声地发出带着瓮腔的“喵”声,仿佛在抗议。
少年木讷地盯了盯它们这三张可爱的大盘脸和三双宝石似的清澈眼睛。他忽然灵光一闪,不假思索地从帆布肩包里取出一盒三明治。
他把烟熏味的面包衔在嘴里,像是一只偷食的海鸥。取自三明治的五六根香喷喷的培根片被他摆在了手上,惹得这三只肥猫好奇不已地往上嗅着。
当肥猫们乐津津地咀嚼着培根片时,他却被面包噎住了喉咙。
他无奈地捶着胸,脖子红得像个温度计,好不容易才把面包咽下去。
肥猫们早就摇着尾巴、心满意足地走了,准备找个软蓉蓉的草甸睡大觉。
少年憨然地搔了搔腮后,转身又往坡上去了。
孟恋华看着他饶到那颗榕树后、看着他走出来。他这时的手里多出了一个簇新的宽檐稻草帽。
从她这个地势上看,那个榕树的背后就是一片云蒸霞蔚的蓝天了、背景纯澈得让任何一颗多余的事物都会像眼中钉。
少年持着稻草帽,轻手轻脚将一只只吃醉的麻雀拾起,把它们放进摇篮似的帽子里。他身后的蓝天像是会被田园诗人歌颂的蓝天、也像是画家最喜欢的没有瑕疵的蓝天、亦或像是摄影师最喜爱的没有死角的蓝天。
天上的浮云恰好都聚集在那颗榕树的另一侧,白膨膨的。孟恋华莫名想到一句诗:
“ 在夏日的心中。云朵漫游如一条条道别的白色手帕,风用其旅人的双手挥动它们……”
这是聂鲁达的诗,后边是有点开放的。孟恋华想到这里,噗呲一笑,再看时,那少年已经往榕树后走去了。
他那白色的衣角像沉静的精灵的羽翼,就这样轻灵地消逝在她的眼光里……
孟恋华的思绪是被一道尖锐的声音斩断的:
“好哇!你们偷吃苹果是不是! 看我不告诉老师罚你们!”
她定睛一看,原来有个长着瘦削脸、瑞凤眼、细鼻子、三分龅的女孩正志得意满地朝着李玉窈和黄晓瑜瞪尖了眼睛。
黄晓瑜有些仓皇失措,囫囵地啃了啃最后几口苹果,李玉窈则一副不知她所云的样子。
那女孩见黄晓瑜有了怯意,越发的飞扬跋扈起来。她扬起一把尖尖的下颌,仿佛有“利刃出鞘”的架势,一张通红的面孔上胀满了恶毒的快意,像喝了劣质红酒那样发酒疯一般疯疯癫癫地大喊着:“老师快来看呐!这里有人偷苹果哟!!这里有人偷苹果哩!!”
孟恋华吭哧一声,淡然地咬了口苹果。等她把苹果吃完,那女孩已经下巴翘得像要飞上天的火箭了,焰腾腾得仿佛自己要登上火星、或者破解了致今未解的线性文字a一样。
随着姜兮凤大驾光临,不少学生也纷纷来凑热闹,一时间这里人墙百堵皆作,好像围得飞不出一只麻雀。
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盯着他们,仿佛是一只只放大镜。黄晓瑜惶然得面如黄纸,感觉脸上要被烧出了窟窿;李玉窈有些紧张地拽住了衣角,额角流下几抿子冷汗;孟恋华则拿着啃了一半的苹果,措置裕如地走到了姜兮凤的眼前。
那个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女孩一看见她手上的苹果,顿时犹如看见赃物一般,兴奋得大呼大叫,声音粗犷得仿佛是从原始人嘴里发出来的:“老师你看!你看呐!!”
姜兮凤白了她一眼,正色说:“丘佳娜同学,请注意一下你的仪态,女孩子家家的,还是该自矜些的。”
丘佳娜臊着脸瘪了瘪嘴,又见孟恋华冷冷盯着自己,于是不依不饶地说:“老师,偷东西的贼应该怎么被处罚呢?”
“你凭什么说我是贼呢?” 孟恋华皮笑肉不笑地反问。
“你手里那是什么?!还敢狡辩!” 丘佳娜张牙舞爪地朝她手里的苹果比划着。
孟恋华哏哏笑了两声,淡然说:“我们事先和这里的管理员打过招呼了,我拿的全是付过钱了的。”
她说完从肩包里拿出一个红润饱满的苹果,递到姜兮凤面前,先乖驯地说了一句“老师您也尝尝,这苹果特别特别甜,而且多汁”,又朝着丘佳娜话锋一转:“丘佳娜,你事先没有把事情好好了解一下,就跑来污蔑我们,引出这么大一个乌龙,而且还老师和大家白担心一场,也太恶毒了吧!”
丘佳娜一讷,底气全失,嘟哝着:“谁知道你说的是真话假话。”
孟恋华突然眼前一亮,指着不远外的一个路过的高高瘦瘦的青年人,兴奋地说:“他就是管理员啊!”
她欢欢蹦蹦地跑过去,利利索索向管理员说了一车子话,接着把人家携到众人面前为自己洗刷这滑稽的冤屈。
众人听了觉得没趣得很,纷纷像碎鸡蛋一样散开了。管理员看着这荒诞的光景,笑呵呵地说:“就这点事情也要兴师动众啊? 果园的负责人说了,等你们忙完了,他都会拿水果犒劳你们的。”
余下的观众听了,倒有些开怀。孟恋华却觉得这点蝇头小利淡淡的,没意思。只有姜兮凤假客套地向他频频道谢,接着用戏剧式、表演性的笑容将他恭送走了。
等管理员的背影一远,姜兮凤马上兜着严厉的脸,肃气横生地架起手。她先让其他学生散开,再把暗暗得意着的孟恋华和心有不甘的丘佳娜留下,给了她们一顿各打五十板的批评。
孟恋华当即冷下脸来、丘佳娜像得了颈椎病一样抬不起头。
姜兮凤做完了满意的审判后,用怀着一种自以为是的英明无比的心态,摇摇摆摆地走开了,只剩下孟恋华和丘佳娜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两人水火不容得堪比斯巴达和雅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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