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头顶的风雪停了。
沈安然恍惚间抬头,措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如墨般的深邃眼眸。
顾珩穿着一身玄色官服,那张脸相比三年前多了几分成熟与稳重,也多了几分狠厉。
尽管前一刻已经料到来者是何人,但此刻再相见,沈安然还是觉得有几分尴尬和心酸。
有什么是比在你落魄时碰到旧情人更难堪的呢?还是“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
顾珩毕竟算半个谢家人,沈安然只以为他是去谢府的,匆匆与他对视了一眼便慌忙躲开视线。
这个三年前还需要靠祖母接济的少年,如今竟以大理寺卿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
视线相接的刹那,往日里一起与顾珩度过的岁月如走马灯般在沈安然脑中重现。
她低下头,急急地别过脸,风雪的呼啸盖住了她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沈大小姐,拿着谢家的废纸求人…不如求我。”顾珩俯身,在沈安然耳边轻声说。
没等沈安然反应过来,一件带着体温的大氅便裹住了她冻僵的身子。
来不及躲闪,人已经被抱上了马车。
马车内嵌有琉璃片挡风,车座上铺着貂绒卧雪毯,顾珩将矮几上摆着的手炉塞给她。沈安然靠在软垫上,身上的冰冷渐渐被马车内的温热所取代。
自从二人分道扬镳,平日里再见面都是以“定国公嫡女”和“大理寺卿”的身份,而以“沈安然”和“顾珩”的身份独处,还是头一次。
车里不自觉弥漫着沉默的味道。
“怎么,连个谢字也不会说了?”顾珩冷不丁地开口。
过了半晌,沈安然才喃喃道:“没有,你把我送回沈府吧。”
顾珩没有应沈安然的话,将这几日见到的情形尽数说给她听,“定国公在大牢里,圣上嘱咐过不许人去见面。你前些日送了不少钱进去打点,沈姑娘不妨猜猜,那钱落到实处了吗?”
尽管沈安然已经猜到父亲在狱中过得不好,但听到这话,心中更堵了,父亲是平定西北的大功臣,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借的那些钱不仅没用到实处,还可能被他人收入囊中,终究是白忙活一场……妹妹的病还没请大夫好好看。
顾珩垂眸看向她那张毫无血色脸,缓缓逼近,一片阴影将沈安然笼罩住。
沈安然看不懂顾珩眼中的情绪,本能的向后缩了一下,眼前的人与三年前的顾珩虽长着同一张脸,但给她的感觉天差地别。
顾珩有些自嘲地轻笑一声,抬手隔着衣领摩挲了一下沈安然的脖颈,“钱,我替你还。但沈大小姐…拿什么还我?”说着,他用眼睛上下扫视了沈安然一遍。
这充满暧昧的动作与眼神,让沈安然觉得顾珩话中的意思与姑母对她说的话没有任何区别。
羞辱她?报复她?
真心想帮她?
这怎么会呢。沈安然清楚顾珩已不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
沈安然一把推开他的手,蹙着眉头道:“顾珩!”
“沈大小姐如今还有资格同我谈条件?”
“做我的贴身婢女,每日辰时,我要在案头看见新砌的云雾茶。”顾珩将“贴身婢女”四个字咬得格外重。
语毕,他贴得与沈安然更近了,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音量缓缓道:“给你两个月,让我喜欢上你。”
沈安然刚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说,我给你当两个月婢女,然后再让你喜欢上我?”她语气中透露出几分不可置信与荒唐,“你如今位居三品,圣眷优渥,何苦为难我这蓬门败柳之身?”
不等沈安然说完,顾珩抬手便捏住了她的下巴,二人呼吸缠绕,鼻尖几乎相抵。
“不然呢?你给我一个理由,让我这个大理寺卿,帮你这个罪、臣、之、女。”顾珩看向沈安然骤然绯红的耳尖,喉结滚动,“别躲…你知道怎样做…”
沈安然暗暗使劲,一把将顾珩推开:“钱,我肯定会想办法还你,我们今天就当不曾见过面。”
顾珩嗤笑一声,“还?你拿什么还?李家钱庄的利钱三日一滚,五千两银子你便还不起了。可我比起他们,只要了你一点利息。”
“再说,让朝夕相处的人喜欢上你,沈大小姐不是最擅长了吗?”顾珩眼里闪过一丝狠辣,随即坐正,理了理衣襟,又恢复到那个一脸淡漠,不近人情的样子。他扔给沈安然一个钱袋,“拿去,抓副药。”
沈安然颠了颠,心道这里面可真不少,她尽可能语气平和道:“谢谢。”
顾珩一听这语气,便知道沈安然对他已经少了几分戒备,“你不用急着答应我,你好好考虑清楚了,明日申时,我在天香楼等你。”
……
大理寺。
“哎哟,顾大人,您可算来了。”
顾珩甫一进门,就见李少卿迎了上来。李少卿名为李霖,是今年吏部新提拔上的人。
“新娘案可有什么新的进展?”顾珩净了手,戴上官帽,坐在公案旁。“对了,刑部派来的仵作呢?怎么没见人?”
新娘案是顾珩自上任以来接手的最棘手的差事,原本大理寺是不查刑事案子的,但这死者是永福郡主的长女,出嫁的前一日夜里忽然暴毙身亡,此事惊动了太后,圣上便越过了刑部,将这案子全权交由大理寺负责。
李霖叹了口气道:“大人,您有所不知,刑部总共就两名仵作,刚刚派人来,说其中一位怀了孕,如今在家待产呢。”
顾珩皱了皱眉,道:“不是还有一个吗?”
“那人家刑部也得用人啊……”李霖小声道。
“罢了,这事我来想办法,你先别管了。”顾珩挥了挥手,示意李霖下去。
顾珩摊开案卷,不由得想到了沈安然的脸,只觉得一阵烦躁。案卷上面每个字都认识,但就好似读不懂。
——
沈安然回到沈府时已经未时了,她从医馆请了一位老郎中,让兰竹把人引到沈静姝居住的晴岚阁。
“大小姐不必太担忧,从脉象看这就是平常的感冒,只是近日天气过于严寒,这才迟迟未退烧。”
“老夫开几味药,一日三次,过了三日便可缓解。”
待兰竹送走这位郎中,沈安然在房中细细拿着这药方看了起来:柴胡、麻黄、桂枝……倒都是些治疗伤寒、用来退烧的药物。
自去年妹妹一病不起,请来的每个郎中几乎开的都是这些,诊断出的也都是伤寒。
沈静姝幼时身体就不好,三天两头地吃药,只是从去年开始,这病就越来越严重,沈安然自己也懂医术,起初,同这些郎中一样,也觉得妹妹是很严重的发热,可最近她不断呕吐,说胡话,甚至夜里会梦游,沈安然直觉这不是风寒,倒像是中了毒一般。
沈安然前几年随父亲上过战场,亲眼所见敌军给沈家军投毒,那时,士兵们一个个犹如中了邪一般,白日里呕吐,吃不下饭,夜里不睡觉,鬼哭狼嚎,四处逃窜,甚者还会与战友刀剑相向。
沈安然不愿意相信妹妹会中毒,可是这些症状竟让她不得不信。
抱着一丝侥幸,她还是唤来兰菊去抓药,想着至少先把烧退了。
“兰竹,你去守着二小姐吧,我乏了,想小憩一会。”沈安然一脸疲惫,直接倒在了枕头上,
就这几日的发生事情,快赶上往年一年的“精彩”程度了,沈安然已经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了。
兰竹站在床边,迟迟没有挪动脚步。
沈安然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知道她想问什么,声音闷闷道:“没事,他没为难我。”
语毕,便沉沉地睡过去了。
再醒来,已经是次日巳时了。
匆匆用过早膳后,沈安然赶忙去了晴岚阁。
“姐姐,你来了。”说着,沈静姝便要坐起身。
“静姝,你醒了,别动,用过早膳了吗?”沈安然用手试探了一下沈静姝额头的温度,喃喃道:“还是没退烧。”
“姐姐,我感觉已经好一些了,对了,那些银子…”
“你不用管这些。”沈安然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静姝,你只需要养好病,剩下的有姐姐,别担心。”
“姐姐,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这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发热,而且我也不想再吃药了,你别为我费心了。”沈静姝声音里夹着一丝哽咽,眼圈也红了。“姐姐,你和谢家的事,我都听说了,都怪我……”
沈安然听见这话,心里好似横着一把刀,“胡说,你是我最亲的人,你的病一定会好的,静姝,别担心,一切有我呢,听姐姐的,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兰菊,好好照顾二小姐。”
沈安然出了晴岚阁,便让兰竹去备马车了,想起昨日顾珩与她说的话,心中不禁泛起了几分酸涩
究竟不似从前,早已物是人非了。
不到半个时辰,沈安然便到了朱雀大街。从朱雀大街往左一拐,是天香楼,朱雀大街的右边,是望舒楼。
朱雀大街是京城最繁华的街道,天香楼和望舒楼是这条街上最繁华的两个酒楼。
“兰竹,怎么停下了?”沈安然以为前面出了什么事情,堵住了路。
“小姐,是澜飞。”
澜飞是谢昭身边小厮。
“沈小姐,我家公子约您去望舒楼一叙。”
兰竹想起昨日的情景,没好气道:“起开,我家小姐今日有事要做。”
“沈小姐,公子说有重要事情,还望您能赏个脸。”
见澜飞不依不饶,兰竹作势边要继续往前。
沈安然知道谢昭的性子,此人今日若是见不到她,想必定不会罢休。反正如今还有一些时间,去把事情说清楚也好,省得日后与他多纠缠。
“兰竹,我要下车。”
一辆挂着“沈”字的马车停在了望舒楼门口。
沈安然戴上帷帽,跟着澜飞前往望舒楼。
——
今日休沐,顾珩未穿官服,身着一件白色缂丝袍,墨发用一根白玉簪子束起。特意早早到了天香楼,定了一个三楼的大包间,他见人迟迟没来,便唤来店小二,点了一壶酒。
虽然外面天寒地冻,但包间里被熏炉烘得很暖和。许是太久没有喝过了,几杯酒下肚,顾珩竟觉得有些头脑发晕。
他起身推开窗扉,想让外面的寒气进来一些。
天香楼与望舒楼离得并不远,顾珩在三楼,可以将这个朱雀大街尽收眼底。
甫一往下看去,便望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只是那人朝着右边走去,再一转眼,顾珩看见她身边跟着的一个小厮,他很快认出了那是谢昭身边的人。
顾珩眼底的醉意一下子就消失殆尽了,取而代之的是片危险的郁色。他握着酒杯的手一点一点收紧,指尖隐隐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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