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荷花盛开的盛夏。爹爹说他抱着我的时候,窗外是一池盛开的荷花,荷花又名芙蓉。爹爹希望我能得到好的福气,如这满池荷花一样,长于富贵人家,便给我取名叫德芙,谐音“得福”。对外他还是附庸风雅说一番希望我德行如芙蓉花一般高洁的词藻。
我们李家世代是恒王府的家养奴,但到了爹爹这里却成了恒王府的管家,恒王府的后院都属他说得算。闲暇时,爹爹就会一边吸烟一边得意地炫耀他当年给我取了这么个好名字,让我们家从此飞黄腾达。而我知道,他能当上管家,不过是因为我是恒王心爱之人。
我和恒王同年出生,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王室子弟,没有什么亲情,而我却因为和他从小处在一起,成了他实际上的家人。他写字,我为他研磨;他骑射,我为他缝补护膝;他休息,我睡在暖阁,随时侍奉他半夜喝水。他从小就对我说,德芙德芙你才像我的家人。我微笑,手指飞舞穿针引线,为他缝制披风。披风好了,我给他披上,“你瞧瞧合适不?”
“合适,你做的都合适!”他笑着握住我的手。爹正好进来向他汇报,我忙松了他的手,羞红脸跑了出去。
夜晚,月光如水。我靠在窗边,一边梳着云鬓,一边幻想他披上我的披风,在猎场英姿飒爽的样子。爹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轻咳一声。“你和恒王到底是什么情况?”他问道。
“恒王说,我像他的家人!”我有些害羞,不敢看爹爹的脸。
“他是高高在上的恒王,而你只是一个卑微的丫鬟。你断不可生出非分之想。”爹爹警告我。
我了解,恒王是皇子,他的婚姻是需要皇帝指婚的。而我只是一个卑微的丫鬟,无论如何指婚都不会到我头上。可我从小和恒王一起长大,我只想留在恒王身边,好好照顾他,看到他幸福我就很开心。
第二天,我正削好水果要端给恒王食用。西域进贡的葡萄和石榴,我都是一颗一颗剥好,剔除里面的核,免得磕到恒王的牙齿,走到门口,却听见爹在和恒王说话。我忙闪到一边。爹告诉恒王,我已到适婚年纪,希望恒王能为我指一门亲事。我听见恒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语气中强压这愤怒,问道,“是德芙的意思还是你这个作爹的意思?”
爹说是他的意思,“德芙一门心思都想着照顾殿下,只是奴才是她的爹,不得不为女儿的将来作打算,还请殿下成全。”
我明白,爹是想绝了我对恒王的心思,眼泪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我捂住嘴巴,侧耳听,内心渴望知道恒王的反映。他让爹先退下,说自己会做打算。爹出门看到我,用眼神示意我离开。我捂住嘴,正欲离开,恒王仿佛听到了我的声音,唤我进屋。
我把水果放在案台上,想疾步离开,已掩盖快要流下的眼泪。恒王抓住了我的衣袖,“德芙,刚刚的话你听到了?”殿下柔声问道。
我点点头,“你和你爹是一个意思吗?”他低头问道。
我摇摇头,跪在他面前,牵着他的衣袍,道,“德芙只想留在殿下身边好好照顾殿下。”他向前一步把我扶起来紧紧抱在怀里,“没有人能抢走你!”
当晚,我就被留在了恒王的房间里,不同于睡在隔间的丫鬟房,那晚在恒王宽大的床上,和恒王彼此凝视,我紧紧拥着这个我从小就偷偷思慕,而今美梦成真的人。“德芙,对不起,我还不能给你名分,只是我太怕你被你父亲许配给其他人了。”恒王满头大汗,“有朝一日我一定给你正当的名分。”
第二日,当我从恒王府的大床上下来,一切就变了。虽然我明面上还是恒王的贴身丫鬟,但成了恒王的人,其他人自然对我另眼相看。我看到恒王对父亲承诺,他会一生一世对我好。父亲表现得无可奈何,他只是一个管家,恒王却为了我对他以礼相待,俯首作揖,但转身的瞬间,我看到他眉梢眼底的笑意。
当晚,我在给父亲敬茶时,他得意地问我,“你知道恒王为何急急纳了你?”我不解。父亲得意一笑,“都是男人,只有失去才知道珍惜。你平日在他身边他习以为常,只有他知道你要离开他,他才知道他离不开你!”
很快,恒王就提拔父亲作了这恒王府的管家。而我除了贴身服侍恒王外,其余活计都分给了别人。恒王知我最爱芙蓉花,便将后花园的池子里种满了芙蓉花,夏日就陪我在院子里赏花。他教我写字、读书。在他的书房,他握着我的手,教我写,“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他说,“德芙,兰泽多芳草,而你是唯一的芙蓉。”
我浅笑,“您是恒王,是皇子,男人谁不会三妻四妾,我不信!”他从身后抱紧我,“我会的,即使以后我不得已纳了三妻四妾,我心里最爱的也是你这唯一的芙蓉花。”
恒王不近女色,人尽皆知。这些年他身边只有我一人服侍。由于尚未被指婚,我无法生子。每夜承恩后,我都会主动服药,尽量不有损恒王的名声。看着我喝下那碗苦药,他都痛心不已,抱紧我说,“卿卿,让你受累了,等我给了你名分,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有自己的孩子了。”
渐渐地,他变得很忙。
太子暴毙,东宫之位空悬。他的雄心壮志我自然知晓。他回来的越来越晚,而我每夜点起一盏灯,直到他回来,服侍他睡下。他不在的时候,我和其他丫鬟一起绣花,丫鬟们多嘴,告诉我恒王颇受重视,有望入主东宫,成为太子。“德芙,还是你有福气,到时候你可能是太子妃。”
我微笑不语。我不在乎作什么太子妃,我只想作他心里唯一的芙蓉花。很多世家千金都想与之交好,但他都礼貌地保持距离。这些年,在他身边的,只有我一人。他说他只信任我,只有我在他身边,他才能睡一个好觉。我知道他最近睡眠很差,踩了艾叶,裹着芙蓉花和茉莉花,作了枕头给他睡。父亲说,“德芙,为父赌对了,你将来贵不可言!”
我不屑父亲的想法,我跟着恒王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我只想在他身边作他心上的唯一。
恒王回来,携我的手拉家常。言语中问我怎么样的莲子最嫩。我告诉他,开到一半的荷花,还是骨朵的莲蓬中的莲子是最甜的。他点头,夸我懂得多。第二日清晨,我推开房门,却见丫鬟们行色匆匆,初夏的荷塘,荷花尚未成型,他却让人强行剥开荷花,采摘里面的莲蓬。一池的荷花被拔得不成样子。我心痛,他明知我最喜欢这些荷花,却这样做。
侍从说,恒王命人采摘里面最嫩的莲子要拿去给郭将军的女儿作莲子羹。这位郭小姐,我早有耳闻。郭槐将军老来得女,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十分娇宠。郭家小姐因此性格十分蛮横、娇纵。听人说,恒王最近时常出入郭家,和郭小姐打得火热。郭小姐对他青睐有加。
夜深,恒王酒气冲天回来,我服侍他睡下。他兴致盎然,搂着我作诗。我见他半醉半醒,假装不高兴,问他为啥拔了我的芙蓉花,是否送给那位郭家小姐。他十分爽快地点头。
我隐约不安,只怕传闻是真,他终究会移情别恋。我背对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恒王扳过我的身子,替我拭去眼泪,柔声劝道,“德芙,你知道我最爱的是你的温柔和善解人意。那个郭玉华,不过是个娇纵刁蛮的女子,根本不能和你比。只是他的父亲是大将军,我不得不讨好她,才能争取郭将军的支持。你放心,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他说什么我都信,他愿意哄我,我就愿意相信他。
没过多久,他就被封为太子,入主东宫。随着太子册封圣旨的,还有一道指婚的圣旨:大将军郭槐之女郭玉华为太子妃。他向皇上求了另一份圣旨:求皇上封我为良娣,给了我名分。这一举动,惹得太子妃十分不悦,大婚当晚,两人就大吵一架。他从太子妃房中拂袖而去,留宿在了我这里。
第二日,按规矩我要去给太子妃敬茶。我第一次见到这位郭小姐。她全身珠宝华翠,不过面相一看就是不好相处之人。昨夜大婚,太子竟留宿我这里,她被拂了面子,自然心生不满。看到她的长相,我内心倒松了口气。我从小和太子一同长大,深知太子的喜好。他从小缺母爱,最喜欢的便是女子的柔情。太子妃从小娇生惯养,刁蛮任性,想来必不得太子欢心。
我向太子妃敬茶,她挑我错处,将茶故意泼在我身上。我尖叫一声,引来了太子。他扶起我,把我护在身后,和太子妃剑拔弩张。“傅恒,你不要忘了你是靠谁才能坐上太子之位。”太子妃指着他破口大骂。太子冷眼一扫,不与她争辩,只是护着我离开了太子妃住处。我被他护在怀中,内心知道,太子妃在这种场合大闹,是彻底失去了太子。我内心可怜,郭家小姐出嫁第一天,就失了夫君的心。往后漫漫长夜,她将如何度过。
太子免了我向太子妃晨昏定省的请安。他几乎夜夜在我这留宿,除了有时遇到事情,需要郭家,他便去太子妃那里过夜。他说,“德芙,你肚子要争气,生下儿子,我就可以给你加封,往后你有了儿子,我就废了她太子妃之位,让你成为太子妃,然后是皇后。”我伸手轻轻捂住他的嘴,叫他别说。“我只要作你心上的人就行!”
兴许是早年服用了太多避子药的缘故,我的肚子竟毫无动静。
很快,先帝病逝,他在郭槐的拥护下成为了恒顺皇帝。他说过,等他成为这天下王者,定封他最爱的女人为皇后。可是,他是靠着太子妃的家族才能顺利登上皇位。“我答应郭槐,他拥立我为皇帝,我封郭玉华为皇后!所以德芙,对不起,对你的许诺我暂时做不到了!”登基那天晚上,他来到我寝宫,拥着我道歉道。不过放心,他抓住我的手,坚定地说,“但在我心里,你是唯一的皇后!”
我又一次沉浸在他温柔地情话里。很快,郭玉华被封为“华贵皇后”。封号“华贵”二字体现着帝王无限的荣宠。他在昭告天下他是多么宠爱他的太子妃,这位郭皇后。只有在他身边,我才知道真相。他和郭玉华一直不和,陛下喜欢温柔如水的女子,郭玉华的刁蛮任性、胡搅蛮缠让他厌恶到极点,他对她只有利用。我被封为“德妃”,皇帝几乎夜夜留宿我的毓秀宫,我也算是专宠。只是碍于郭家的门第和权力,只要华贵皇后一日不诞下嫡子,我就不能生育,郭玉华妒忌我,她就是变着法欺负我。我不在乎,有恒王自始至终唯一的爱,那一碗碗避子汤我也甘之如饴。
不到一年,华贵皇后以后宫无所出,也为彰显她皇后的贤德之名,决定为皇上选秀,充实后宫。这是郭槐的主意。郭玉华没法获得宠爱,但他们不能让我专宠,便让郭家党羽借选秀之名送女人入宫分我的宠爱。
恒顺二年的春天,我和郭玉华站在城墙上,看着无数年轻的女子花枝招展走入宫墙,华贵皇后面露喜色,“李德芙,这后宫可不会只是你一个人的天下!”
我有心理准备,打从恒王入主东宫,我就知道他不会只属于我一个人,我会和其他女孩一起分享他。但是看到新人入宫,我内心还是无比酸涩。选秀那日,我推说身体不舒服拒绝参加,选秀一结束,皇帝就飞奔来宫中探望我。我未施粉黛,对着镜子伤春悲秋。我才24岁,为什么却觉得自己已经过了半生。皇帝从身后搂住我,柔声安慰。
我双手环住他的腰,把头埋进他臂弯。“陛下,我怕。”“你怕什么?”他抚摸着我的青丝,柔声问道。
“我担心陛下有了新人忘了救人,毕竟您以后必是后宫佳丽三千。”
“朕内心不愿,但为了江山社稷,朕必须担负起传宗接代的责任。皇后一向任性,这次难得识大体,朕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德芙,你放心,纵有弱水三千,朕只对你一个人真心。有谁能陪在朕身边快20年。只有你!”每次我都会沉溺于他温柔的解释,他的无奈,他的心酸,他的苦闷。到头来,原本难过的我还要去安慰他。他真的很会利用人心!
三年后,羽翼丰满的他终于和新臣一起扳倒了郭氏家族。这些年的蛰伏终究没白费。他对华贵皇后没有一丝旧情,华贵皇后被褫夺封号,赐死。我入宁安宫见她最后一面,我们斗了将近十年,终究还是我赢了。我看着华贵皇后,不,应该称呼她为废后。
她眼神冰冷,表情仍是一副飞扬跋扈的样子,那碗索命的鹤顶红就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哼,你以为你自己真的赢了吗?”郭玉华冷笑道,“傅恒成了皇帝,见的多了,就知道这世上比你好的女孩大有人在。他原来碍于郭家,只能隐藏自己;现在,我们郭家倒了,他可以随心所欲找自己喜欢的女人了。你还真以为你是他的唯一?我死了,倒也是解脱。而你,将会被打入冷宫,生不如死!”说完,她像疯了一样哈哈大笑起来。我只当她呈口舌之快。
她保持了郭家最后的体面,不用人灌药,自己将碗中的鹤顶红一饮而尽。她的肚子剧烈疼痛,她打了个滚,但尽量保持表情的平和。皇上前来,握住我的手,我们一起看着她一点点咽气,郭玉华最后笑了一下,眼神盯着恒顺皇帝。“只愿来世玉华能生在平凡人家,不用被你欺骗、利用。”她趴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
恒顺皇帝叹了口气,走过去,替她合上双眼。“来人,将废后郭氏厚葬。”
一个公公上前问道,“陛下,郭氏已被废为庶人,按什么礼下葬?”
他有些踟躇,最后不耐烦一挥手,“除了不办丧仪,棺材还是按皇后的标准吧。”
他终于还是给了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后最后的体面,也为他换来了仁厚的贤名。郭氏被赐死的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喝了闷酒,呆在宁安宫。他对她没有太多感情,却是愧疚。若不是当初为了权力去招惹她,她也不会嫁入东宫,成为皇后,最后不得善终。只是郭氏已死,她也看不到他最后的一丝忏悔。
没有了郭氏的挟持,他的皇帝作得如鱼得水。我一直在等他封后的圣旨。现在没有谁能挟持他封自己心爱的女人为皇后了。只是宫里有了庄妃、端妃,还有后来宠冠六宫的淑妃,而我这个德妃像是被他遗忘了似的。他留宿其它三妃的宫里数量日趋增多,而我却如郭玉华说的,成了冷宫里的妃子。
我渐渐理解了郭玉华的话,那时的他是恒王,要蛰伏,身边只能有我。而今他已是这天下唯一的主,他可以随心所欲爱天下所有的女人,我不再是他的唯一。
他喜欢庄妃的端庄大气,端妃的媚骨天成,淑妃的柔情似水。而我只是他曾经的旧人。宫人们私下耳语,要我知足,毕竟我只是一个管家的女儿,能被他独宠这么多年。已经是福气满满,就不要有什么奢求了。我读书不多,无法和他真正做到交心。庄妃擅写字,端妃擅舞蹈,淑妃擅唱歌,而我只会缝缝补补。不知什么时候,那个我绣给他的芙蓉荷包,也被更珍贵的金镶玉代替。
夜凉如水。
这毓秀宫已经有两月未曾迎接圣驾。宫人们自然怠慢,早早睡去。
我爬上高高的宫墙,去看看那时的月亮。以前在恒王府时,他还会陪我一起赏月,此刻他怀着应该有着新的佳人。而我只能孤身一人立于月光下。
他曾说,“兰泽多芳草,而你是唯一的芙蓉!”
芙蓉仍是那朵芙蓉,只是涉水采芙蓉的人已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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