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照一直以为,高钺是死板到有些迂腐的那种文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何如此感觉的,或许是高钺一直以来的寡言少语,或许是她从来的谦卑与恭敬,又或许是她哪怕弯着腰也始终直挺的背脊。
窥人隐秘这种事,要说动这样一个死板的文人,或许要废很大的劲。但姜照确实缺一个知根知底的帮手,因此还是硬着头皮上了。
她实在没想到高大人答应的这么轻易,甚至还有些兴奋。
姜照对自己的一双“慧眼”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想到这儿时姜照正倚在窗前吹着江风,她扭头看了一眼拿着二十八宿圆盘和袖珍天文仪写写算算还不时拨弄的高钺。
虽表现的不明显,但感觉她确实是兴奋的。
“高大人。”姜照盯着天文仪突然来了一句,“给我也算一算呗。”
“啊?”高钺的十指翻飞停顿了一瞬,随即面不改色地推辞,“下官算星象国运还行,算命算的实在浅薄……”
“没事。”姜照已经坐了过来:“随便算算就是了,莫紧张莫紧张。”
高钺勉为其难应下来,坐观姜照的面相,还不时拉起她的手细细查看。
过了一会儿,她苦大仇深地皱起眉,一双眼直勾勾地,盯得姜照毛骨悚然。
“怎么,高大人,我是要死了吗?”姜照捂住胸口作惊悚哀愁状。
然后期期艾艾地盯着高钺却始终等不到她的安慰后,姜照慌了。
“不是?真要死了啊?”
高钺似回过神,连忙摇头:“死倒不至于。但大人您短期内或有大灾。”
姜照咽了咽口水:“短是有多短?”
“几日到半月。”
姜照再咽了咽口水:“大是有多大?”
高钺沉吟了一下:“呃……缺胳膊少腿……”
“不是,你这保真吗?”
“十有**。”
姜照欲哭无泪:“你刚还说自己算命算的浅薄的……”
“是浅薄,但姜大人你个命数这实在明显……”
姜照痛心疾首:“别说了,大师!”
她去翻高钺随身携带的箱匣:“且告诉我怎么才能避祸,可有符纸?先给我来个一二十张。”
高钺无奈按下匣盖:“大人,下官不是街头巷尾摆摊画符的半仙……”
“那怎么办?”
高钺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本及破的书翻弄起来:“据下官查证,此祸须得避……避水。”
乘着官船正行在宽江上五面环水的姜照:“……”
高钺也有些尴尬,正要说点什么找补一下,素来平稳破浪的船身狠狠一摇。
这下别说姜照了,连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高钺都瞬间惊疑:“来的这么快?我算命的功力什么时候也如此出神入化了?”
下一刻房门被敲响,高钺闻风而动,反应极快闪身隐退,而姜照则是挡在了门口:“出什么事了?”
即便隔着一扇厚实的门,李云骄的礼数依然不敢懈怠,诚诚恳恳拱着手:“小圣人还是出来做个主吧,此事……”
姜照方才看似畏怯求救,实则全是与高钺调侃,她一个死过的人,实在是什么牛鬼蛇神都没在怕的。
因此她“哗”一下拉开房门:“带路!”
姜照做足了准备应对此次“大灾”,管他是河妖怪石,又或是装神弄鬼,只管两下弄死就是了。
可她往船头一站,想象中的魑魅魍魉全没见到,只见到了十数艘精致画舫,每艘都挤得满满当当。
她一出现,满满当当的画舫齐齐摇晃起来,栏杆处人人都探出半个身子来冲她招手,疯狂之势甚至于有人掉进了江里。
姜照吓一跳,来不及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连忙与陆岁守等搭救捞人,先一个个都拖上了官船。
十数人忙活了半个时辰,水里的人却越救越多,满头大汗的李云骄实在忍不住了:“大人,咱们在这头捞,她们在那头跳,十多艘船百十号人,这怎么能救的完呢?”
心急如焚一手捞一个的姜照顺着李云骄的眼神望过去——那头画舫上有一半人下饺子般正往水里跳,剩下的一半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捞了半天累的跟狗一样的姜照:……
她一把将手里的人提溜上船,阴沉着脸审问:“你们是做什么?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方才还喜气洋洋的脸瞬间白了:“回……回小圣人,我们都是……都是您的门生,听闻您今日路过徐县,便赶来求见。”
姜照将眉一横:“门生?!你敢胡乱攀咬?我姜照哪来的门生!”
李云骄连忙开口:“小圣人莫怪,您的续本已并入原作,为天下学子研读习业,日后亦要科考;准确来说,现在但凡是个识字的,都是您的门生。”
姜照叹了口气不再发难,她知道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自己南下突然,虽一路光明正大,消息却是一点没透露出去的,而且这条水路上常过官船,沿途地方该已是司空见惯,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知道她姜照就在这里呢?
且三船并行,他们竟如此“敏锐”,正好就拦住她所在的这一艘?
她再问:“你们跟谁来的,谁管事?!”
画舫被挥退在半里之外,落水的人也都请了回去。
重兵都守在了船周,船上一切再次井然有序。
陆岁守的位高权重不是没有道理,姜照才吩咐下去,还没有一刻,管事的人便被带到了她眼前。
此人大约已到知命,满头花白,身着官服,应是个七品的县令。
她一上来先泪如泉涌,非要给姜照磕头,姜照如坐针毡受完她的礼,立马从椅子上蹦起来,来回踱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咳咳,下跪者何人?”
“下官是徐县县令,杜则。”
杜则?姜照莫名想到了每日寅时才睡卯时就起的杜修撰。
“你是如何得知我南下的消息、并清楚我所乘之船的?”
“带这么多人来江中堵我,又是意欲何为?”
杜则跪在地上,听见这话一时懵了,抬头与姜照面面相觑,又与执剑守在一旁的陆岁守面面相觑。
呃,她好像……有点明白过来了。
方才陆岁守带着十几号人上了画舫,却原来不是请她,而是拿她。
杜则自知掉进了一个大圈套,不禁觉得透心凉,背后冷汗都冒出来了。
她一下眼不花了、泪不流了、手不抖了,连心也快要不跳了。
“回小圣人,下官绝无图谋之意。您南下要过徐县的消息,早在两日前便已传遍徐县的大街小巷,不仅各下细节清清楚楚,更传言小圣人一路都在教授讲学,传授女启。下官这才带着本县学子来……”
姜照不禁讶异——两日前?那时她才刚离开上京。
她不得不又开始怀疑镜王,可又实在想不通她闹这一出是意欲何为。
几船文弱少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总不能是来刺杀自己?
若是只为拖延时间倒还有几分可信。
可诓了一个县的人在里面,就只为拖这两个时辰的时间?
姜照怎么想怎么觉得不简单。
她还在苦思冥想,才醒觉的杜蘅却突然闯了进来。
杜修撰作夜研习女启续本,本又要寅时睡卯时起,却因为喝了一杯姜照亲手沏的茶水而酣睡如泥。
素来严谨的衣冠凌乱不已,从女启续出一直温良到今日的杜修撰怒不可遏:“这些东西胆子太大了!竟敢拦当今圣人的船!我倒要看看谁干的!”
她一进门,锐利的眼神瞬间锁住跪着的杜则,将近古稀的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其扯起来:“就是你敢……”
她不说话了,与杜则两人大眼瞪小眼。
杜蘅:“小妹?”
杜则:“长姐!”
“你不是在徐县做县令吗?怎么在……”
杜蘅不敢置信:“带着画舫撞船的不会是你?!”
杜则唯唯诺诺不敢作声。
杜蘅更气了,颤抖着手臂:“你你你,你乃我杜家之后,虽没什么才华,只做到七品的县令,可杜家家风素来淳厚忠良,你怎敢为那些谋逆之辈效力!”
眼见七老八十的修撰大人就要背过气去,姜照连忙为杜则解释:“修撰大人莫气莫气,此事杜县令也是被诓进了圈套里,绝非背弃先祖。”
杜蘅老泪纵横地跪下:“求圣人宽宥,由下官拷问缘由,若舍妹真的犯下大错,下官绝不偏私!”
好吧,修撰她根本没有听进去。
姜照虽心急如焚,但杜修撰在船上拷问亲妹妹,她也不好去催。
于是她干脆搬出桌案来,立在船头上,真的授起了课。
恰逢今日万里无云风平浪静,唯一吹的点徐徐小风还是顺风,省了姜照不少的力。
她往桌案后一坐,气定神闲地:“今日既算授课,也算本圣人校考你们的课业,有什么不懂的都且问罢,我必知无不言。”
低下的画舫排成一排,十分壮观,此言一出便骚动起来,更有甚者当即就晕了过去。
姜照:……
“陆司军,把那个晕过去又载水里的捞上来罢。”
画舫骚动一阵后安静下来,人人手里捧着一本女启,也不知是从哪里掏出来的。
有个圆润可爱的小少君举起手中书本,在姜照的示意下怯怯开口:“小圣人在上,学生有一句不明。”
“非学无遗力,惟思乃其道。”
“学生寒窗数年,夜夜苦读,只为笨鸟先飞,因此才学无遗力不敢有丝毫懈怠;可注释却说学无遗力是不该,只有思是其中道理,那学生数年心血是否白费?”
姜照屏息谛听,见那小女子眉眼颓丧,却只笑着摇头:“非也非也。”
“非学无遗力,是说读书并不只有学无遗力这一种办法;惟思乃其道,是说思量考虑、融会贯通要更成为读书之真谛。”
“其中之‘非’并非‘不要、不能’之意;‘惟’更不是‘只有’的意思,‘惟’、‘思’乃‘惟思’,也乃‘思惟’;是思量之意。”
“学无遗力自然是好,但天下学子要读书要科考,必得在学无遗力之上更加‘惟思’。”
“如此解释,你可懂了?”
圆脸小少君红着脸连连拜谢:“多谢小圣人,已全然明白了,学生真是愚笨。”
姜照皱眉打断她:“并非愚笨,只是还未领会其中要意,而且不仅不愚笨,还勇气可嘉,数百人中敢做先锋,日后必然作为。”
“我今日指点了你,你便是我姜照的学生,日后再说自己愚笨,便是打为师的脸了。”
小少君心里明白姜照这是在鼓舞自己,不由红了眼眶,报拳点头无比洪亮地道了声是:“学生记下了!”
有这位的一马当先,其余学子都争先恐后起来,唯恐小圣人看自己不够奋勇。
姜照点兵点将似得抽着答,一张嘴滔滔不绝,直到杜则来请辞时已经口干舌燥。
杜蘅得知小妹并非投靠,而是在不之情的情况下被下了套,虽拦船的行为莽撞了些,初心却是极好,这才放下心来。
杜则请辞时得知姜照讲了三个时辰的女启自己一句没听上,气得捶胸顿足,差点要与一向尊敬的长姐反目成仇。
但最终还是在杜蘅严厉的目光里窝窝囊囊地下了船,一句抱怨都没敢憋出来。
姜照觉得十分好笑,却实在累的连嘴角都抬不起了,摇摇晃晃地别过杜蘅,要回去睡觉:“杜大人,今晚可莫要再寅时睡卯时起了,您这一把身子骨,若因为女启而劳了病了,那姜照可就罪过大了。”
天黑下已久,姜照摇摇晃晃地回了房,半死不活与桌边的高钺打了招呼,一转身发现莫知秋与普冬也在房里。
“诶?你们都在啊?自便自便,我得睡了。”
她刚躺上床,莫知秋悄悄凑上来:“小圣人,您今日午膳晚膳都没用,要不……起来吃两口?”
姜照翻了个身:“不吃不吃,不饿。”
莫知秋便无奈起身离开了。
她迷迷糊糊间听见几人窸窸窣窣地密谋,过了一会儿有人将她一把捞起来。
姜照费力地睁开眼睛,对着高钺十分不满:“作甚?”
普冬将一盏茶递过来:“小圣人,江上寒气重,这是祛湿茶,喝了才好睡。”
姜照皱着鼻子:“好难闻,不喝不喝。”她说着又躺了下去。
然后再次被高钺一把捞起来,眼前还是那盏浑浊的祛湿茶。
姜照眯眼:“不喝!”
高钺认真:“要喝。”
“不喝!”
“要喝。”
“不喝!!”
“要……”
“行行行我喝!”
她咕嘟咕嘟一盏下肚,苦的五官都皱在一起:“果然难喝!”
她将衾被一裹:“去去去,我真要睡了。”
她一闭眼便沉沉睡去,一晚上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不知睡了多久,她胸口涌上一阵恶心反胃之感,眼睛都还没睁开便冲到窗边狂吐了起来,直吐了个天昏地暗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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