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头一颤,慌忙辩白:“冤枉啊,此事当真与我无关。酒坛储藏在柜台后,由小二打酒装在玲珑酒壶里递给食客,连厨房都不经过。我自昨晚摸进客栈后就一直躲在柴房,离柜台八丈远,根本接触不到啊。”
这可不是我瞎编。
从落水那东橘村走到这秋水县,花了我整整三天。昨晚跨进县城大门,早已饥乏交加,偏偏弹尽粮绝,簪子还被扔了出来。浑浑噩噩之际,终于被我发现这家客栈厨房后窗没上闩,自然就爬进来了。
以至于半夜以残羹冷炙填饱肚子后,我连再翻窗逃跑的力气都没了,扭身摸到厨房后面的柴房里就睡着了。
等我醒来,外间的厨房满是忙碌的厨娘伙计,切菜炒菜唠着嗑。我除了战战兢兢藏着,被迫听着各色八卦,还能怎么办?
得到了掌柜和小二不情愿的认可,猩猩衙差又问:“白天外间有人,你不敢出来,但你怎么证明昨晚你没靠近过柜台?”
废话嘛,大厅有人守夜,我还听见那人走来走去呢。否则我累的爬不上窗户,何不顺着大门跑路?
“呵,可谁知道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或许你躲在这儿好几天,就等着今日对卫少爷下手!”
啧啧,真当人家客栈缺心眼呀?今天就有伙计进来取了六次柴,若非原主身量纤细,内窗边一捆柴火又宽又长,中午我就被揪出来了!
这县城不大,如归客栈位于四条主街交叉的路口,地理位置绝佳。一天来就餐的食客络绎不绝,对柴火需求量极大。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可能躲上几天?
再说了,男女死者什么时候来就餐,我哪能未卜先知啊?
一番自证,猩猩衙差没找到逻辑漏洞,越发恼了。我盯着他不善的目光,更为忧虑这朝代的刑事侦缉制度是否完善。
熟料,方才还与我针尖对麦芒的书生却替我说话了。他抱拳开腔,语气沉着:“列位,在下认为,王姑娘讲述的很清楚了,此案应当与她无关。其实,别说是她,除了这客栈主仆,恐怕别人都很难作案。”
猩猩衙差撇嘴:“你这小白脸又瞎扯什么呢?”
书生未恼,落落大方的解释:“吃饭时我注意到,晚间食客众多,为了加快上酒的速度,小二提前灌满了一壶壶酒,就放在柜台边。哪桌需要,便随手拿一壶送去,并没有什么顺序。那酒壶我瞧着都一模一样,也无特殊标记。”
县太爷扭头去看掌柜,后者连连点头。
“死者是死于毒酒,可给这雅间上的酒,应该是随机的。既如此,凶手又怎能预知端给死者的酒是哪壶?如何恰好下毒?”
是哦,照这个说法,在随机事项里觅到机会正中目标,以今晚送酒上楼的小二与男死者的随从可能性最大。
小二一听就急了,急赤白脸的解释起来。
县太爷却伸手制止,眼睛一直盯着书生:“呵,你倒替本官断起案来?你这书生又是什么人?”
“赵大人,在下是……”
对话再一次被打断。
一个衙差三两步冲上楼梯,大声禀告:“老爷,盘问完了!一层食客晚饭期间无人上过三楼,也都未靠近厨房与柜台!”
如归客栈呈V字,一共三层。一楼大厅招待散客,正中一组楼梯上去,左侧二三层均为住宿房间,右侧则是只供应贵客或筵席的雅间。
厨娘唠嗑时说,近日几乎都是县城居民来用餐,鲜有外来住客。
衙差也正汇报至此:“今晚二三层都没有开雅间,只有卫少爷一间!住宿方面,也只来了一位客人,是个书生,但他来了就先吃饭,包袱都没拿上楼呢!”
众人视线齐齐朝高个书生投去,后者负手而立,神色坦然。
猩猩衙差一时语塞,竟有些不知所措。书生索性替他发问:“盘问死者近日人情往来了吗?在场中人,可有与他结怨的?”
下面的衙差尚未作答,猩猩衙差将佩刀一甩,不爽道:“你这厮问的什么蠢问题?这婆娘得罪的人多了去了,但卫少爷,哼!在我们秋水县,谁没得过卫少爷的照拂?谁能对他生仇啊!就拿这如归客栈来说,工钱又高还不作践打骂,想来做工的人多了去了!那些厨师、小二、掌柜吃饱了撑的谋害钱袋子啊!”
“就是就是!”小二立马接过话头,“小人对我家少爷滔滔敬意,怎会害他!再说,毒下在酒里,可今天的酒就不是小人上的啊!”
猩猩衙差嘴巴一抿:“那酒是谁上的?”
掌柜骇然回复:“是小人。但小人只是从柜台上随手拿了一壶,还是和伙计一道上的楼呢!”
小二连连点头:“晚饭前卫府丫鬟带着这婆娘来,掌柜就按照少爷素日喜欢的菜色吩咐下厨。这婆娘名声多臭啊,掌柜担心她搞出幺蛾子,才在小人端菜上楼时一道来瞧瞧的呀。”
书生沉吟:“你二人自始至终在一起?”
二人点头如捣蒜。
小二还不忘补充:“小人摆菜之时,掌柜的放下酒壶,当时卫家丫鬟也在场,也能作证,小人说的绝无假话!”
“这么说,卫峰与女死者并非同时来的?那丫鬟此刻又在何处?”我沉浸入当下的氛围中,也问了一句。
“小人陆陆续续上菜,到最后一道,少爷才带着随从旺男来。卫家丫鬟就走了啊,还是和小人一起下的楼呢。”
“那旺男呢?”
“一直守在门口。小人退出来时,亲眼见他把门带上。当时少爷就搂上了那婆娘的……”小二尬咳两声,一股脑说下去,“少爷喜欢喝母鸡汤,熬制时间长,方才总算好了,小人才端上来,推门就见……那时,旺男还守在门口呢。”
门口一直有人守着,两扇窗户又从内闩着,莫非真是密室杀人?
就毒酒而言,从小二与掌柜的叙述来看,似乎也不存在漏洞。打酒和送酒的并非一人,房间中也始终有四只眼睛,不存在任何一人与酒壶单独相处的契机。
嘿,那不是奇了,毒怎么下的?
这时,旁边屋中传来一声悠长的泣声,似是从梦中发出。
猩猩衙差身子一僵,旋即躬身请示上司:“老爷,应是卑职那没出息的表弟醒了,卑职去瞧瞧?”
表弟?
我正混乱于人物关系,那人已从隔壁房间中奔出,一身短打小厮服皱皱巴巴,发髻散落、眼红唇紫。许是悲愤的吼声过于惊悚,一时间,衙差都唬住了,无人阻挡,他得以深一脚浅一脚奔至雅间门口。
这楼梯间本就不大,方才为了给掌柜腾地儿,我也挪到了雅间门边。此人此刻毫无章法的路径,就一下怼到了我面前,加之他心神俱衰,脚下不稳,竟重重撞到我的肩膀,扯着我一道栽进了屋中。
双手还被绳索束着,我几乎是毫无抵挡的栽倒,险些摔个狗吃屎。脚腕磕到了门槛,手腕也破了皮,我真是一口气上不来只想骂娘。
这一变故发生的太快,还是书生先反应过来,三步作两步跨来,弓腰搀我起身,扶到门边角落一口容食客放包袱的雕花木箱上坐下,一面轻声问:“你没事吧?需要给你叫郎中吗?”
需要啊,我这哪哪都疼!
我抬头欲答,正碰上书生低头认真的眉眼。
方才楼梯间灯光昏暗,我竟未发现,倦怠之下,此人面容清朗,儒雅俊逸,一双眼眸尤为上佳,深邃如渊不见底,却又似溪般清澈,真真神凝秋水、炯炯曙星。
心头一跃,我忘记了回答。
正巧,因着我俩这嫌疑犯身份,也没人施加关心。紧随书生奔来的猩猩衙差只顾着搀扶表弟,一面训斥:“旺男!你往哪儿跑!这是案发现场,谁让你冲进来的!”
旺男一把拂开表兄,捶地大哭:“少爷,少爷!您怎么就这么去了!表哥,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我家少爷怎么就死了!”
猩猩衙差揪住他的袖子:“行了,别哭了!我还要问你怎么回事呢!你是不是守在门口?有没有外人进入过?”
“没有!”旺男大吼,“少爷和那骚婆娘亲热,哪来的外人?我一直在门口,根本没人进去过!”
“酒呢?也就开始送过一壶,再没送过了?”
“没有了啊!”
猩猩衙差也没辙了,顿了顿才又问:“那、那你就没听到什么不对劲的动静?”
旺男泣道:“是听到碗碟碎裂声,但我以为少爷玩的兴起……哪知道……”
猩猩衙差叹口气:“可他、他怎么又和武大郎家这婆娘搞到一起了?还跑来客栈亲热?”
武大郎家……啊?
“就是因为才搞上,这婆娘名声又臭,少爷才说带回家不好看,来客栈玩玩得了!”
书生闻言,不禁侧头发问,一缕碎发耷下,直直扫到我的鼻尖。
心头一跃,忽如冲浪般跌宕。
“卫峰与女死者来此相会,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旺男哭的脸皱如麻花,茫然不解其意。
这个问题很关键,我忙赶走心头旖思,也出声提示:“二人相约来此的消息,知道的人多吗?你说你家少爷嫌带她回家不好看,那就是说过去这类相会,并不发生在客栈了?”
书生瞄了我一眼,似乎有些惊异。
这时的我还没意识到严重性,并未在意。
旺男找回些魂魄,恍惚答道:“客栈……是啊,少爷不喜与人在外欢好,从来都是带回家中……这婆娘浪荡,少爷也嫌弃她,避而不及……但昨天少爷回家,路上碰到了崴脚的她,也不知咋的就看对眼了,约了今天私会……”
原来二人这才是首次相约啊,那更不可能殉情了。“是昨日就订好了今晚在此吗?”我追问道。
“不,”旺男抽泣着,“是上午少爷派人去通知的她,让晚上来这儿玩玩。”
昨日偶遇,今日相约。但一贯带回家玩乐的卫峰改了习惯,定于客栈,这却是偶发。
难道这些都是被人设计的?
书生似乎也这么想,又问了句:“卫峰通知她,可还告知了旁人?”
“告知旁人作甚?”旺男没理解其意,脱口道,“少爷与她不过玩玩,多大点事,也值得敲锣打鼓广而告之吗?”
话不好听,但传达的意思很明确,此事低调,知道的人寥寥。
但男死者不是在议娶新人吗?家中又有妾室,还和女死者搅和不清……难道是一桩情杀?哦对,厨娘们不还八卦说,死者曾负了位小姐真心吗?
念及此处,我正要再问,县太爷却忽然发作了。
显然,这番对话由我与书生主导,着实下了他的面子。只听外间一声冷哼,他呵斥道:“怎么回事!这二人身份不明,嫌疑还没解除,怎得由着他二人发问!这到底是谁的府衙!本官还在此呢,有无将本官放在眼里!”
这话重了,猩猩衙差立时狠瞪我们,竟直接下令:“老爷说得对,你二人莫要在此废话连篇!来人,将这俩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抓起来!”
什么?
我慌忙扶膝起身,余光却见书生稳如泰山,还正慢悠悠从怀中掏着什么,全然不把冲来的衙差放在眼里。
这架势……啧啧,有身份呐?
然而猝不及防的惊呼声再次将场面按下暂停键,是仍半坐在地上的随从旺男,忽地指着我的裙角,哆嗦着大叫:“血、血,有血!”
我低头一看,月牙白色的裙角微微荡着,红褐色血迹若隐若现。
什么情况,我来姨妈了?
众人证忪间,书生却脸色一变,一把将我拉开,继而撩袍蹲下,凝视我方才坐着的雕花木箱。
眼睛一跳,我这时也注意到,约两尺宽的木箱,盖子一侧颜色深于箱体,似是染上了——“血,是血。”书生已然伸手抹了一把,放于鼻下轻嗅。
“都让开些,无关人等撤开。”书生吩咐,声音不大却极有威严。
猩猩衙差听话的拖走了表弟,打发了掌柜与小二,回过神来还搔搔头,大有一种“诶,我怎么就听他指使”了的茫然。
但此间气氛已凝重如胶,无人说话,连门外的县太爷都狐疑的站起身往里瞧。
众目睽睽下,书生面色凝重的拉开锁扣抬起了箱盖。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扭曲的物体,我盯着片刻,才意识到——
箱中塞得满满当当的竟是个身子躬着、抱膝弯腰状的人。脑袋与脖颈呈90度折角,一双浸满鲜血的眼瞪得浑圆,紫色的舌头伸到下巴外……
死人,又是个死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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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三个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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