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敞间内玉藻疏落晴光,三枚小平背通宝在半空中荡出一线金光,映入数双黑阗阗的瞳孔中,漾出短暂的光晕,一闪而逝。
立在楹柱下的宫人俯身,拾起三枚通宝,将通宝摊在手心,依次念出正反,两反一正——李瀛输了。
谢花明懒懒地倚靠在凤鸾椅上,紧绷的姿态微微一松,眉眼风轻云淡,“愿赌服输,李妃,你可服气?”
“方才臣妾胜了皇后娘娘一次,眼下谢国公又胜了臣妾一次,”李瀛道:“自然是平局,何来的愿赌服输?”
她朝女官伸手,云袖下露出一截润玉似的皓腕,指若削葱,透着水洗一般的洁净,下一刻,摊开的手心上面便多了三枚圆润通宝。
女官眼露诧异,盯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心,一时竟想不起方才为何要将通宝交到李瀛手中。
这位妖妃貌胜姑射神人,举手投足间气定神闲,让人不知不觉臣服于她,供她驱驰,绝不可小觑。
女官压下心底的忌惮,不动声色地看着。
李瀛垂眸,望着手上的通宝,轻轻拂袖,抹去上面的水渍,通宝浸了水,声响便沉重许多,她听不真切,以至于输了。
她当着殿中所有人的面以袖拂水,随后抬手,宽大云袖曳动,将三枚通宝掷回白牙雕盘上,通宝骨碌碌地转动,轻叩盘面,发出击玉交鸣。
“谢国公,胜之不武呀。”李瀛敛袖,眸光扫过谢雪明。
谢雪明长睫微掀,似是望了谢花明一眼,全然不顾后者柳眉微轩,秾艳而清冷的面容平静坦荡,“这一次,娘娘来掷。”
花几上的天青釉内探出梅枝,在他皎洁衣摆上倒映出影绰的纹绣。
李瀛看着那席雪衣上浮动的梅影,一时竟有些出神,还不忘正题:“好。”
让妖妃来掷,岂不是便于她暗中做手脚。
……这怎么行?
谢花明举起斗彩三秋杯,慢慢呷了一口上好的恩施玉露,杯中腾起的袅袅雾气朦胧了她的神情,看不出眸底情绪。
李瀛接过通宝,合起拳心,她简单晃了两下,猜了正反后,随即将通宝掷向白牙雕盘,三枚通宝,一枚不少,稳稳地落进了盘中。
其中两枚已见分晓,恰好是一正一反,至于剩下的那一枚,转动了一阵,竟是稳稳立住,难辨正反。
又是平局?
李瀛静水似的眼眸头一次掀起微澜,事关日后出宫,她不得不上心些。
恰好雕盘就放在花几上,谢雪明不经意地拂袖,那枚立住的通宝“啪嗒”一声倒下,上面的图样划过微烁的金光。
这一局,李瀛胜。
谢花明眼中掠过一道微不可察的错愕,李瀛胜了不要紧,可是……兄长为何要帮李瀛?!
难不成,向来方正不苟的兄长也被她美色所惑?
李瀛离得远,隔着轻晃的玉藻,看不真切,只看见立得稳当当的通宝无端倒下,倒映出背面逶迤的云纹。
最后一局,她赢了。
谢花明沉默不语,谢雪明缓声道:“天生斯民,相养以宁,宫人辛苦一年,是该休沐。”
他看得清楚,若是胞妹坚持如此,只怕宫侍会积怨于心。
“兄长您是不知道,宫中百废待举,年节又是最缺人手的关头。”谢花明轻轻弹了弹指尖艳红的蔻丹,举止间已然有了身为一国之母的端庄沉稳,“不过,既然李妃赢了,本宫也愿赌服输。”
她答应李瀛,保留元日休沐,让宫侍分批出宫和家人团聚,分为隅中和日昳,每人有三个时辰。需在一更,即宫门落钥前归来。
三个时辰过后,她大概已经出了镐京,坐在南下江左的蓬船上。
李瀛垂眸,默默在心里筹划。
谢雪明陡然道:“禁宫宫侍的符牌上面要打上标记,只许在镐京城内使用,不得离京。”
谢花明诧异地望他一眼,“兄长掌控白云司,最清楚符牌不过,到时让银作局和白云司接洽商议便是。”
符牌?
李瀛听懂了他们的话,如今在外行走要用符牌自证身份,若是不能自证,不知后果如何……
假扮宫侍只能让她离开禁宫,不能离开镐京,这意味着出宫后她必须找到一个新的符牌,让她能够顺利离开镐京。
李瀛蓦然想起了陈郡谢氏的符牌,谢氏乃是簪缨世胄,处尊居显,若是她拿着谢氏符牌出宫,想必无人敢细查她的身份。
只是,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前路一片漆黑,似乎冥冥中有人为她布置了一条可行的路,只等她栽下去。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能用谢氏符牌。
正在此时,坤宁宫外内监用细长尖利的嗓子高声通传:“陛下到——”
谢花明连忙站起身,一面吩咐小厨房备膳,一面使唤乳娘抱出小帝姬。
满殿宫侍齐齐下跪,稽首叩头,肃穆庄严。
谢雪明亦起身相迎,他身形颀长,虚虚实实的梅影落了满襟。
李瀛最后起身,她俯身要行稽首礼,却被一双大掌温柔扶起,赵稷的声音自头顶响起:“爱妃今日怎的来了坤宁宫?”
李瀛道:“臣妾闲来无事,和皇后娘娘簸钱取乐。”
正巧乳娘抱着帝姬从东暖阁的槅扇花门而出,小帝姬挥着小手唤爹爹,谢花明握住女儿的小手,不声不响地剜了李瀛一眼。
谢雪明长身玉立,殿内楹柱垂下一弧阴影,不浅不淡的幽暗恰好浸没他的面容,上挑的瑞凤眼尚余点点漆光。
赵稷像是察觉不到殿内诡异的氛围,笑道:“谢国公也在呀,不如让朕看看你们簸钱,就以今日进御为注,如何?”
妃嫔进御,自然与朝臣无关,谢雪明本不该掺和,但他还是留下,倚在四足凭几上,美人尖垂落几缕乌丝,搭在轮廓分明的眉弓上,神情竟有些温润秀异,似是想看众妃簸钱。
女官拾起散落在花几上的通宝,从匣子里多取了几枚,合在虚握的拳心,在妃嫔的猜注声中随手一掷。
第一局,谢花明胜,李瀛输了。
李瀛露出不甘的神情,仔细检查了通宝,发现没有任何问题后悻悻道:“再来!”
不料下一局,下下局,又是她输。
将帝姬抱在怀里轻声逗弄的赵稷不由抬眸,笑道:“爱妃这手气,未免太差了。”
察觉到帝王的偏袒之意,下一局便换做李瀛来掷,她虔诚闭目,似是在许愿,旋即使劲摇了摇,一松手,金光散了满地。
……又输了。
李瀛等不及下一局,亲自去拾通宝,恰好其中一枚落到四足凭几下,她正要俯身拾起,眼前乍然金光一闪。
她抬眸,措不及防撞入一双漆黑深邃的瞳孔,俊秀妖冶的白衣郎君指尖夹着那枚通宝,目光深深地俯视她。
只一眼,似是洞察了她心底的想法。
李瀛蓦地起身,怫然道:“臣妾不玩了,臣妾要回宫陪宜福。”
谢雪明还在出神,方才所见的那一幕不时在眼前闪动,美人凝脂般的细颈,后襟下若隐若现的雪白肌肤上,缀着一颗艳得滴血的小痣。
那是……什么?
天青偶尔会向他汇报一些风流旖旎的小道传闻,他并不放在心上,甚至勒令天青不许再说这些无用的消息,此时却莫名想起一则关于李家的传闻。
传闻李家女儿的守宫砂点在后颈,若承雨露,便会逐渐褪色,消失。
两朝为妃的李瀛,后颈上的红痣……这又是怎么回事?
李瀛起身告退,赵稷似乎想说什么,小帝姬一声软乎乎的爹爹拢回了他的思绪,帝王垂眉,温柔地安抚着膝下唯一的女儿。
望着这对父女,谢花明眸色温柔,竟有些不忍搅扰。
坤宁宫外,庑廊下雪落纷华,随风向里斜,时不时掀动李瀛身上绒绒的裘衣。
她一面往承露阁的方向走去,一面思索该如何拿到合适的符牌离开镐京。
李瀛想起方才谢花明提到符牌由白云司督制,她犹豫一瞬,迅速打掉了从白云司入手的想法。
谢雪明此人阴险狡诈,不管她以何种理由索要符牌,只怕不仅不会如意,还会引起他的怀疑。
不声不响跟在身后的青俪陡然出声:“娘娘,奴婢想要借着元日休沐出宫祭拜家人。”
李瀛点头,不知想到什么,骤然停下脚步,侧眸望向青俪。
青俪也跟着停下,目光犹疑:“……娘娘?”
李瀛搁下一句无事,草草揭过。青俪是谢氏的人,自然会有人为她安排去处,无需她操心。她若是贸然提起,被青俪察觉端倪,反而不好。
年节将至,李瀛一回到承露阁,恰好撞见尚工局派人将新制的空白桃符和爆竿送来,还不忘在正庭空旷处摆上龙凤枨屏架,挂上煨薪的火红截筒。
尚工局带来的宫人奔走张罗,为首的尚仪笑着对李瀛道:“娘娘,今年新贡的宝炬玉珂,除了坤宁宫,便是承露阁得了最多,可见陛下心里有您。”
有风吹过,悬在龙凤枨屏架下的截筒轻轻晃动,封在筒心的火薪荡出一片簌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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