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旸换了常服,带着刘管家等人,在门前迎着,迎着给自己送葬的人马。
浓稠的夜,罩住栖霞,带着对死亡的恐惧和敬畏,随送葬队伍堆到荀家老宅。东方渐渐泛出鱼肚白,有三两颗星子,时明时暗眨着。诡异的氛围,在荀旸那张脸亮在队伍面前的一刻,冲上了顶点。
荀旸活了?!
来送殡的人,见到这场丧礼的“主角”,正活生生站在那里,一个个可吓得不轻,汗毛倒竖,后脖发凉,腿脚也都软了。纸钱纸人撒一地。那捧着阴阳盆的,还险些手滑将盆给摔了。
刘管家忙向前招呼,不停解释:“都别怕,也别慌!我家爷是一口气没上来,人没死。都是误会,此刻没事了。劳烦各位一大早过来,都进屋喝口茶吧。”
张员外派来的人,挤挤挨挨站满一院子。别看人多,静得连院外枝上鸟雀扑棱翅子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煞白的纸马搭着棺木,让这片安静更透着古怪,凉意渗进骨缝,一阵冷似一阵。
原本应该躺进棺材的荀旸,先开了口:“众位乡邻,大家好!今日阎王爷没有收我,留荀旸一条命。那是荀家祖上积攒下了阴德。打今儿起,我荀旸这七尺之躯定要改过自新,各位相邻也做个见证,今后,荀家还要仰仗各位帮衬!”
死而复生这事,谁都没遇到过。可眼下棺材和花轿可都进了门!
该送的人没送走,那是阎王的事;这该接的人若没接到,今天这趟差事就彻底办砸了。领头来的人,一脸为难地将刘管家引到旁边,正要说什么。
荀旸两步走到跟前:“抱歉!这花轿,今日怕是要空着回去了!”
那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抬头斜眼看着荀旸,奓着胆子分辩:“荀爷,小的们只是来办差,哪里做得了主?何必为难我们!”
荀旸身量高,双手抱臂,俯身冷眼觑着对方。灯火通红和天光透出的青色,在他脸上交替,一时难辨阴晴。加上死而复生这层,自带一种不寒而栗的压迫感:
“爷今天不出殡,有的是时间。你们既做不了主,那就找个做得主的人来!”
***
底下小厮回去请示时,那张员外正在温柔乡里睡回笼觉。
“死而复生?!大清早说什么鬼话!”
张员外劈头盖脸将小厮骂了一通,待听说花轿没接来林靖时,披衣下床,扣子都没系好,拄着拐,发狠给了那小厮一脚,“废物!”
火急火燎,张员外乘了一顶小轿赶到荀家,刚进门就拄着拐棍嚷道:“林哥儿呢?说好的卖身葬夫,我钱也花了,力也出了,怎么就不作数了!”
路都走不稳了,还想着纳哥儿!把人家强占了去,守活寡吗?荀旸心中直骂臭不要脸!
有一说一,这丧礼物资,张员外准备得并不含糊。且有言在先,荀旸葬礼一了,林郎便进张家门。不管怎样,是荀旸“活”得不合时宜!
自觉理亏,荀旸抬手,先向张员外行了一礼:“荀旸,问张员外安!”
张员外一下子怔住!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见人起死回生,原以为是小厮信口胡诌,怕接不回林靖的托词。他倒腾着颤巍巍的双腿向前紧走两步,又揉揉眼睛,真的活了!
荀旸将将员外请到厅上坐了。张员外脸上表情,在惊讶、慌乱、诧异中来回转化。半晌,待张员外情绪慢慢平复,荀旸开始讲起他的盘算。
荀旸先是给张员外戴上顶高帽,称他古道侠肠,自己扑街这事,整个栖霞镇能仗义出手解困的,也就只有张员外。自己虽没死成,这份情意,包括这份费用,荀旸都认,也定会补上!
补上?!如何补?如果荀家能补上,哪还用林郎卖身、来葬你这个浪荡子?不管好话说几车,孙员外就是不愿意。你死不死我不管,林哥儿这到手的鸽子,不能飞!
荀旸亮出底牌:抵押荀氏老宅。
林靖留下,再借二十两银子,作为荀旸东山再起的资本。三个月为期,到时荀旸将钱翻倍还上。如不然,这宅子就此姓张!
一听荀氏老宅,张员外浑浊的眼底泛起浪花。
林靖是好孩子,满栖霞找不出第二个,说实话,张员外已眼馋许久,但和老宅放一起比,似乎又要重新掂量。毕竟这是荀氏老宅呀!年轻活泼的孩子,只要有钱还是能买到。可这荀氏老宅,可遇不可求,他可是惦记了几十年!
三月为期,你荀旸东山再起?简直是痴人说梦!你小子打小就是个坏胚。等那铁树开了花,王八成了精,你荀旸的东山也起不来。
房产抵押契摆在面前,张员外捋着胡子,尽量控制住上扬的嘴角:谁曾想自己土埋半截,还能将这荀氏老宅收入囊中?多亏眼前这个败家子!
***
掌灯时分,荀旸将林靖唤来身边。
林靖刚从外面回来,此时换了居家衣衫。寻常材质,普通剪裁,却清爽合体,搭在瘦削细挑的林靖身上,从内而外透出一股恬淡清雅。
被荀旸上下打量得有些不自在,林靖低头行了个常礼:“请爷的安!”
荀旸轻咳一声,虽是人家的夫君,毕竟自己刚来,不熟。原本准备好的开场话,一紧张全忘了,脱口直愣愣一句:“今日可找到石英砂岩了?”
“回爷的话,按照爷的吩咐,后山细细去寻了半日,带回来几块石头,爷看看是不是?”
林靖从拎来的小藤篮中翻出几块石头,双手捧给荀旸看。
荀旸料定今日张家来人定会起龃龉,万一对方耍起横来,自己无所谓,可林郎只是个哥儿,他们敢下死手争抢。为保万全,便找了个由头,请林靖去后山帮他找一找玻璃的主原料石英砂岩。其实就是让林靖出门避一避,等事情尘埃落定了再回来。
谁知这林靖倒认真探测起来,带回的石料,每块上面还细心标记了位置!没想到眼前这恬淡超逸之人,竟如此严谨细致!荀旸不禁想多看两眼,奈何一股莫名的羞涩,让他目光不敢上移。
“这手怎么弄伤了?”荀旸忙接过石头胡乱扔在桌上,想要去抓对方手腕,细看那伤口,“是不是找石头时划到的?”
林靖手指细长,骨节清晰,一条寸许红色伤口缠在白皙的食指上。
“不妨事的,爷!” 林靖下意识将手抽走,藏在身后,眼中闪过一丝恐慌,好像再停留一秒,这双手就保不住了,“都是按照爷给指的路子和方法找的,爷看下这些石料,是否有爷要找的石英砂岩?”
荀旸的好意被当面泼上冷水。
他不怪林靖,甚至有些愧疚。林靖这是PTSD,想必这渣渣男过往没少虐待林郎。
荀旸目光柔和,换了和缓语气:“伤口有些深,还是要处理下。发炎就干不了活,还怎么帮我找石英砂呢?”
“发炎?”林靖面上风轻云淡,受伤的手仍然紧紧藏在身后,“小伤,真的不碍事,耽误不了给爷办差。”
因自己受伤,这事岂能不管。荀旸哪里听,直接唤人备清水、纱布,还特意交代要蜂蜜。此刻要是有碘伏就好了,碘酒也成。白酒倒是现成的,直接涂在伤口上,疼呀!眼前人的那份小心翼翼,不难看出,这是整日在担惊受怕中讨生活的人。怎舍得再弄疼他!
好在伤得不重,涂些蜂蜜,消炎杀菌也便于愈合,应该问题不大。
荀旸想拉林靖来凳子上坐,看到对方眼神中的警觉和胆怯,伸出的手又顿住,指了指自己旁边:“来,坐下!”
说完又觉得自己声音过于生硬,刚准备再说些什么,却见林靖已径直走过来在凳子上坐了,并将带伤的手迎着灯光放好。
荀旸心中松了一口气。洁白的湿棉纱,轻轻擦拭红’肿的伤口四周,口中则说着些今后凡事要当心之类的话。手如其人,这人长得正,手也长得好。当然这些话,不知几分有必要,几分为掩饰自己的那份紧张。
林靖温驯地坐在那里。往日对自己非打即骂的爷,此刻正放下身段,认真给自己清理伤口,棉纱过处,湿湿凉凉,他心下一阵惶恐和不安。见对方将一团黏黏的东西涂在伤口上,更是局促得眼底泛起泪花:
“爷,使不得!”
“别动!”荀旸捉住林靖要缩回的手,见对方还想分辨什么,“说了别动。嘴巴,也别动!”
荀旸半弓着身,觑着林靖侧脸,对方眼底的那点泪花,戳得他心中酸酸麻麻。
“这只是蜂蜜。怎么,以为我掺了毒,要害你不成?”荀旸眼中含笑,自己先吃了一汤匙,又挖了些,递到那氧化亚铜色的唇旁,“尝尝,甜的!”
林靖另一只手要来接,荀旸则将汤匙向后撤了撤,意思是不可以,林靖只得在荀旸手中小心翼翼抿了口,一股香甜在口中漫开,是蜂蜜。
荀旸用细纱布裹好伤口,又仔细打了个结,蝴蝶结。猛汉柔情,说的就是他荀旸吧。
伤口包扎好,林靖忙起身退后两步,站稳后方不易觉察地呼了口气:“林靖谢过爷!爷看看这石料中,是否有爷要找的那石英砂岩?”
荀旸点点头,翻看着桌上的石头,每块石头的质地、颜色、晶体结构状况不尽相同,都是不错的石英砂岩原石,从地址标记来看,林靖至少跑了四五座山。他又看看眼前人,这单薄的身板,真是藏着股倔劲儿,只是生不逢时,落到一个孽障手里:“你我年纪差不多,不要一口一个爷地叫,我怕……折阳寿。”
林靖心头一悸,此前为了这称呼荀旸几次动粗,胳膊上的疤痕至今还在。他有些为难,又怕逆了荀旸的意,惹出对方的狠厉劲来,半依半顺道:“人前规矩还是要守的。私下该如何称呼爷,听爷吩咐。”
“你可以叫我荀旸、小旸、旸兄,再或者,旸哥哥,你喜欢哪个?”
“我……”林靖喉咙一紧,又退了一步,不知道荀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恭敬得近乎告饶,“还请爷莫要捉弄林靖!”
见状,荀旸没再强求,低头默默抚着石料的纹路。良久,抬眸认真看着对方:“林靖,都说一个人起死回生后,秉性会大变,你相信么?”
“……子不语怪力乱神。林靖,说不好信还是不信。”
荀旸转回头,继续研究那些石料,装出些漫不经心:“既然我荀旸鬼门关走了一遭,阎王爷没收我。若我还像从前那般混账,天理难容。我荀旸今后定痛改前非,也希望林郎能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自从荀旸诈尸还魂,林靖对荀旸的认知,就开始变得混乱。可能话本看多了,他总觉得眼前的荀旸被什么附了体。之前的荀旸,绝不会这般柔声细语同自己讲话。让荀旸赌誓发狠改过自新,这放从前,说破了天,也没人信!
林靖抬眸看着荀旸的眼睛,还是那双眼睛,但此前的狠厉乖张之气全然消失,清澈中透出从未有过的坦诚和认真。眼前的荀旸,确实不同了。林靖一时鬼迷心窍,竟暗下决心,哪怕是厉鬼附体,和如此谦和正常的“鬼”过日子,也比在那个活霸王手底下讨生活,强上百倍。
他看了眼手上的蝴蝶结,口中却道:“爷说这样的话,真是折煞林靖!林靖身为草芥、命如蝼蚁,一笔一墨尚容不得自己做主,哪里敢称给爷一个机会。”
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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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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