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珂鸣嘴上听着暴躁,却也知道孩子这话憋在心里很久了。
“起来吧,多大了还哭,丢不丢人?”袁珂鸣转身走了,到游廊转角还是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袁明庭坐跪在地上,用衣袖擦着眼泪,看着十分没出息。袁珂鸣忍了忍上去再踢一脚的冲动,心道男娃就是难养,哭都比江时清丑了不知道多少。
再说这江时清,躲在暗处观察了两人对话,现下又着急忙慌往回跑,气儿还没喘匀,袁珂鸣便也到了。
“清清?”
谁说他没有父爱,这叫得多甜?
江时清佯装瞌睡才醒,从内室走出来,脆生生地叫人:“伯伯。”
袁珂鸣刚被小崽子气了,到江时清这里得一声甜甜的伯伯,阴郁心情皆散。
可惜还没来得及跟乖侄女叙叙旧,乖侄女也变成了狐狸,要套他的话。
“伯伯,你觉得我帮不上忙也好,至今都是胡闹也罢,总该让我知道爹娘的死,真相究竟是怎样的。”江时清依然笑着,好似她们并不是在谈论生死,她像龋行已久寻找答案的旅人。
“是因为我,”袁珂鸣盯着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道:“在我陈述前,能否问你一个问题,不回答也行。”
江时清直觉此人从宫里回来后,身上有一些沉重的东西卸下去了。
“您问。”
“清清一人在北江忙碌学业准备科考,父母离世一人进京做生意,倘若给你一个男儿身,会不会觉得这些都能容易些?”袁珂鸣眼里忽闪着希冀,江时清却也能感受到一股悔恨的痴狂。
“在一切自己难为的处境里,确实容易生出这些想法,思考这种东西是一种让权和自我放逐。”
在后世里,此类议题并不少见,但杰出女性早已不是稀罕,但在现下的时代里,江时清直觉袁珂鸣并非自己所见所知,他这样问,或许他背后的秘密即将被她知晓。
袁珂鸣一时错愕,完全没想到江时清的回答竟是这样,嘴角牵扯几下,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如何,或许他得到了困惑多年的答案。
江时清见他忽然松下一口气,仿佛认命般垂下头闭上了眼睛。
“袁氏衰弱,我科考中举成了满门的希望,他们要我步步高升,要我光耀门楣。”袁珂鸣呼出一口气,近乎一种质疑的语气陈述:“所以我只能成为男人。”
此话叫江时清一愣,不知如何接话。袁珂鸣看出她的疑惑,“很惊讶吧,这种生来就被定下的事情,我竟然…能有选择。”
后世网络发达,这种万分之一的概率,在自由和谐的后世被知晓、被关注、被呼吁理解。然而如今世界,恐怕仅有父母知晓,父母能否接受都是问题。
“很自由,不是吗,老天爷也无法决定的事情,才是最自由的事情。”江时清笑了笑,企图试着站在袁珂鸣的角度去宽解他。
然而他能够将秘密讲出来,已然是走到了他无法回头的时候了。
袁珂鸣摇摇头:“老天都无法决定,可他帮我决定了。”
当时的卯宗尚为太子,与新科进士袁珂鸣相识,二人理念相同,袁珂鸣便常伴太子读书,更是在新皇登基后成为内阁学士。
卯宗喜怒无常,只有袁学士能宽解两句,旁人只道袁学士才识见地颇高,得圣上的赏识。却无人知,圣上所赏识的,并非才识,而是袁珂鸣既合了圣上的喜好,又合了皇家绵延子嗣的必要。
“爱卿不必做朕后宫之人,只是私心想叫你每日陪着朕,所以在宫中给你设个官职,你为朕教养孩子可好?”
后来子璐出世便立为太子,朝中猜测其生母地位低下纷纷相劝,可圣上膝下子嗣仅一位公主,后宫皇后之位都悬空,圣上又态度强硬,此事也便这么过去了。
太子生母无人知晓,诞育皇嗣也不见封赏,百官猜测圣上去母留子,于是才提拔内阁大学士袁珂鸣为丞相,进宫教养太子。
袁珂鸣挣扎痛苦时,向圣上泣言:“她们都知道了……”
清醒后,知道此事的人被尽数斩首,甚至不能由宫外家人埋葬,全部拖去了乱葬岗,悄无声息……
他被百官称为袁相,被太子公主称呼为相父,那人捏住他命门,驱策他成为一把利刃。
只是这样也没什么,他依旧能报心中志向,甚至皇帝也因此更能听取他的意见。可人心总要变迁,圣上逐渐与他理念相左,他劝也无用,说多了更是要被皇权压着,磋磨成一把顿刀。
后来太子愚钝,七岁才开口说话,被皇帝视为耻辱。
“微臣本就不是女人,生的孩子有缺陷也是正常。”
于是皇帝一道命令,便断了他二十年犹疑不定的秘密,相府也不让他回,终日在后宫受尽屈辱。
而这次知道的人并没有被剥夺性命,像是警醒告诫,也像是卡在他喉咙里的鱼骨,每每都要刺痛他,割出血来。他曾在内心愤愤惋惜的生命,成为他又悔又恨,拔除不掉的肉瘤。
他要做男人,做大芩有用之臣。而不是后宫里,连个健康孩子都生不出的废人。
可偏有人不遂他愿,偏有人用这种方式否定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此人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只因他自觉不缺贤才,缺一位宠妃。
“早知便让他修那座行宫了,或许他以此为乐,倒也能少来磋磨我。”袁珂鸣讲述此事无悲无喜,可字字句句都是后悔。
卯宗皇帝所谓的天下大同,不过是能叫他立于百姓之上,得到更多更好的东西,后来他在治理朝政上有些无能,常感无力。全天下的事儿都要他管,于是开始厌恶。
在一次罢朝震怒后,他恍然自己可以不做明君,人生须臾,他是天下之主,何须管那么多,想要什么都只管吩咐便好了,除了身边一位聒噪的废人,谁敢说他什么?
“所以圣上,与你逐渐没有共识,他……”江时清仔细听着,平淡压抑的言语叫她再说不出紧逼的重话,只能从旁侧击。
“芩朝至今不过百年,根基不稳,他却大兴土木,一再升高赋税。”袁珂鸣从袖子中摸出一块铜币,在手中摸了两下,继续道:“白塔并非国师居所,也不是什么祈福保佑之地,那下面,是他私人造币厂。”
江时清感觉自己好似听错了什么,下意识疑问:“什么?”
“对,假.币屡禁不止层出不穷,京城官商人人自危,内外审查无一所获,就是因为圣上不作为,圣上也需要这些。”袁珂鸣冷哼一声,
“他是皇帝,怎会如此?”难以相信,圣上如此,叫臣子百姓如何。
袁珂鸣嗤笑一声,从方才压抑的阐述里挣脱出来,眼里有过片刻的得意:“他是有权力,却没有行使权力的自由,可多亏他的父亲,他的爷爷,一步步一代代走过来,或许他们早料到自己的后代终有一天会无法堪当大任吧。”
寅宗皇帝时期设立三司放权,这也是卯宗为何如此痛快提拔袁珂鸣为丞相的原因,多一人捏在他手里,他的权力就会自由一分。
“所以,三年前你们发现假.币与皇帝有关,设下此局?”江时清问,心中有无数不解,为什么要牺牲人,为什么要牺牲她的父母。
“是我心术不正,去学这些巫蛊来害人。”袁珂鸣像是吐出心中最后一口浊气,如此便能坦然地反观自己:“我想杀了他,很早以前,想我们一起死。但我又不甘心,他就是想我如此疯魔下去,他防着我怕我,又看不起我,所以我继续活着,要他睁着眼看我活着,怎么一步步摧毁他的计划。”
袁珂鸣笑起来,但看着江时清又皱起眉来,艰难从嘴里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我一个人做不到,我找了谨弋,是我拉她下水。”袁珂鸣想要拉住江时清的手,却在即将触碰时怯懦不敢再前。
江时清反手握上,那是一只冰凉、瘦削见骨的手,不似儿时那般宽大有力,一把便能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我能做什么吗?”她问。
既然皇帝昏迷这么久,袁珂鸣仍然动不了他,那么如今醒来,想必要有更大的麻烦。
他们究竟有何谋划,究竟何时收网?
“不用,孩子,相府很安全,你待在这里便好,伯伯能保护你就好。”袁珂鸣将她拉入怀中,一遍遍抚摸她的头,像是安慰她,也像是安慰自己。
江时清靠在他怀里,心中有难以言说之感。
鹿临别院之事未得谜底,杨兰所说袁氏相逼之事无从考证,钟府七条人命也还没说法,公主讨伐袁相的真正原因又是什么。
若一切都与圣上私造假.币有关,一切都因此而起,那么她究竟该如何为母亲复仇,如何为她们证明清白。
十二年前,江母江父进京与袁珂鸣实施计划,这时候袁珂鸣已经学得巫蛊之术。其后皇帝被一定程度限制,察觉身边人行动后必然报复,他如何报复,如何又在十一年后叫江谨弋等人纷纷以中毒之状赴死,他父亲又为何只身前往鹿临别院,墩子庄一切又是因为什么?
按袁珂鸣所说,公主太子都由他教养抚育,那么公主生母、黎允的姑姑,也与这件事有关吗,黎府的衰落呢?
钟廷尉一个文官却养那么多暗卫,究竟是自保还是在调查什么?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黎允一位提刑官如何见她血衣却不追究,钟臾名门贵女为何犯错要回祖父母家受管教,慈云贵为公主为何在朝中事事被袁珂鸣压一头,杨兰丧子之痛如何能再与袁氏人接头?
如此种种,便是有人在撒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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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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