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指节骤然扣紧桶沿,在平静水面上绞出数道褶皱,那具躯体似在男子与女形间模糊了一瞬。
浮动的水痕随波弥合,若嵁的指尖自颈侧月痕滑落,却在锁骨下方陷入起伏的柔软轮廓——
此身乃是女儿身。
他——抑或她轻颤着系上纱锻,从浴斛起身,披着湿透的中衣自屏风后转出,衣襟堪堪掩住了水痕。
守在门外的少年听到动静往里看,肆无忌惮地将目光凝在若嵁身上。
知她目不能视,索性放任眼底浮起讥诮幽光:“先生原是这副皮囊,倒是比红绡姐姐更合风月。”
他斜倚门扇,喉间溢出轻佻笑音,“琴师能得几分钱?先生要是甘愿在翠云阁挂牌,怕要惹得恩客们掷尽千百次金。”
“放肆!”
盲杖挟风声横扫膝弯,少年痛得屈身欲跪,慌忙扯过衣袖遮住扭曲的面容,跌跌撞撞消失在暗夜中。
若嵁裹紧外衫跌坐于琴案后,指腹抚过焦尾琴断裂的接口处,任先前的诸多猜疑掠过耳际,佝偻的背脊随之渐缓,却在岳山承弦处触及细微凸起。
本该平滑的凹槽,竟藏着米粒大小的接缝。
若嵁指尖触及木隙间一方活络的雕花凸起。待向右旋过半寸,随着极轻的“咔嗒”声响起,琴箱底暗格应声弹开——
匕首寒光割破琴箱阴影,刃面倒映着窗外残月,也映出一张典当契纸泛黄的边角。
若嵁摸出匕首,刃尖挑起泛黄契纸。
掀起白纱一角,契书上载得明白:弘治元年活当的玉佩,赎期最迟不过今岁六月末。
据此推算,滞留苍梧镇竟近一载。
十指叩遍焦尾琴腹暗匣,惟余桐木空响。前尘旧忆似雁过寒潭,现如今既无户籍文牒佐证,这玉佩倒成了溯本求源的孤证。
掠过当票上的天文数字,若嵁无声苦笑。参照日挣百文的琴师生计,莫说三月,只怕是三年也凑不足玉佩的半数赎金。
后脑钝痛截断思绪。
溃脓处渗出的血丝混着艾草灰,已然凝成赭石色薄痂。
翌日。
曙色浸透纸窗,丝丝缕缕的劣质合欢香攀沿着门窗罅隙,钻入若嵁鼻中。
她掩唇咳出两缕残香,摸索着褪去染尘的衣衫。待要出门掬水净面时,盲杖却触及门扉处蜷缩的温热躯体。
少年秉性若嵁已大致了解。
无论是矫饰盲者,还是女扮男相,哪一个让他知晓,只怕徒增事端。
“今日起不必再来。”
若嵁用力前压盲杖,挂在杖头的钱坠子应声而落,半贯铜钱滚至他的脚边。
“先生这便想打发奴?”少年眼尾洇着胭脂色,将指尖的钱串摇出细碎戾响。
若嵁失笑,“红绡姑娘予你二钱官银原是请医问药,倒教你寻来艾草灰敷我伤处。”
手中盲杖倏地绞紧少年衣襟,杖头轻叩他的心脉,沉声道:“中间克扣几何,你若安分些,本不必与红绡姑娘多言。不然,那位柳公子闹市伤人一事,也休想我轻拿轻放。”
脚下狠狠碾过青砖缝,少年挣不开桎梏,反教铜钱串脱手飞出,挂在了院中的矮枝上。
他扯着嗓子嘶声道:“守备府衙内何等金贵,能容你一个瞎了眼琴师攀诬?那日若不是飞檐上挤满看客,你早该随那把断弦的琴烂在乱葬岗!”
若说昨夜唯有猜测,但见今日少年的应答行止,所料也不差几分。
他多半是得了柳衙内的好处,特意来照料自己,免得惹上一桩推不去的人命官司。
晨阳恰自破窗裂隙劈入,那串铜钱坠子悬在枝头晃荡,投下细碎光斑。天光剖开若嵁眉目,似一尊冰雕人像。
脑海中复现那双碾过琴身的麒麟纹靴,若嵁指尖微颤,面上却凝着寒潭静水。
“若说贱命,倒盼着在柳衙内眼里,你颈间喉骨比我的焦尾琴岳山更值当些。”她倏尔卸了杖上力道,缠着素纱的盲眼似要洞穿人心底的晦暗。
少年腿脚瘫软。
只觉这瞎子方才那一眼竟比府衙前的杀威棒更骇人,仿佛要将他骨缝里藏的腌臜心思都劈出来晾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忙不迭伸手够下矮枝上的铜钱,又任劳任怨地把屋里的水缸灌满,随后觑着若嵁的神色离开。
午时炊烟起,若嵁挟着断琴挨到檐下,凝神过耳以调试宫商。
用银针挑开琴腹的蚕丝衬,她屈指叩响岳山,残余的半截冰弦缠着银针没入琴轸。北风恰在此时卷来邻里絮语:
“…说是滁州来的犯官家眷?你瞧瞧那包裹琴囊的蚕丝,必是抄家时偷藏的…”
“作孽哟。”老妪捶打着裋褐,“前日典当行伙计说这琴最少可值二十两白银。”
“要我说,还不如把这琴当了换些银钱。且看着,这瞎子可未必护得住这把琴。”
老妪连声应和。
滁州罪眷?
若嵁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颈侧的印痕,刺痛令她的记忆碎片明晰几分。
一张详尽非凡的舆图霎时浮现,“大同府”三个字被朱笔圈出。
画面一转,她置身弃市刑台。眼前残阳浸血,枯木栖鸦,断头台上的暗赭血渍漫过看台,流经足下。
院外忽起扣门声,若嵁如梦方醒。五指拂过面庞,掩于白纱下的一滴陈泪在她脸上将凝未凝。
若嵁拭去泪痕,摸索着打开院门,外头间或夹杂着衙役的叫骂与锁链的拖拽声响。
忽而忆起今值乃晦日,流籍在身,照律该有押解吏上门。可院中除却鼠啮声,竟无半分豺犬靴响。
那柳衙内分明可借此发作……
断弦猝然割破指尖,接口洇着暗红血渍。若嵁暗自摇首:
或许…她早非砧板鱼肉。
檐影西斜三寸,若嵁已旋紧最后一匝丝弦。
三丈外碎冰裂响,两道粗麻鞋底碾碎砖缝的咯吱声,步步逼近院墙。
“翠云阁那小蹄子可滚了?”
若嵁耳廓微动,这声音听来似有几分熟悉?
她泼出半盏冷茶,水痕在石阶冻成冰镜,白纱掀起半隙,窥见两个鬼祟黑影游弋而来。
矮瘦影子窜上石栏,蹲在斑驳的台阶上,颇有几分咬牙切齿:“早他娘蹽了。”
身侧的虬髯汉子将哨棍往墙根一杵,揉着青紫眼眶啐道:“这瞎子倒挺能折腾人的。不知从哪招惹的刺客,昨夜险些剜了爷的招子。”
“大人说了,且先吊着那瞎子一口气。”矮瘦个子嗤笑一声,语带轻蔑,“公子爷在花楼里争风,倒累得爷几个蹲了三宿粪坑。”
虬髯客瞥向檐下的单薄身影,一片青衫正抱琴转过拐角,像被风吹散的戏台幔子,飘摇欲坠。不由道:“可要真教人宰了……”
“死个琴师算甚?左右不是公子爷恁的,睁只眼闭只眼。”士卒警惕地环顾街口,低声道:“咱拿着三瓜俩枣的兵饷,就只干分内事。此时离去,还能拿了赏钱换酒喝去。”
二人渐行渐远,墙头霜花扑簌簌落在若嵁肩头。她倚着琴箱冷笑,终于摸清这场闹剧的脉络:
从五品守备之子乔装争妓,误伤平民却不敢声张。派来监视她的人,既无死士的狠绝,也无谍者的机敏,不过酒囊饭袋。
暮色四合,她拄着盲杖抱琴立在院中,脑后似有蚁群啃噬骨髓。
忍着剧痛,捏着昨夜搜捡出来的碎银,随街角顽童的指引去医馆买了几帖药。
三帖服下后,手头已是捉襟见肘。若是再谋不到生计,这琴真要保不住了。
翠云阁既生过事端,若嵁轻易不敢再赴,索性就着近处入了青石巷陌,踏入那间悬着“醉忘忧”酒幡的酒肆。
若嵁紧裹脑后溃痕,挟琴折入酒肆幽僻后巷,由伙计趋前引路,落座于桐木琴台。
指尖抚过新换的琴弦,劣等丝线粗粝的毛刺扎进了甲缝。她并未在意,拇指浸在冷茶里濡湿后一寸寸拧紧琴轸。
心中不乏惋惜:
掌柜的只肯出三钱银子,连松香都得刮竹屏风上凝的旧蜡替代。
“叮——”
若嵁反手叩响雁足,左手虚按七徽半,借酒客划拳声掩去羽调偏差。
“若先生,东厢三席特点了《乌夜啼》。”伙计殷切地拂拭桐木琴台,“那位贵人可是专候先生的清音。”
看来醉忘忧亦是常来的抚琴之处。
若嵁解开琴囊,袖中素帕拂过冰弦,拭净昨夜积在岳山处的尘霜。
直待《梅花弄》、《鹤鸣九皋》次第奏罢,方在后院隅角寻得半席休憩。
“苍梧城盛行丝竹之声,倒教我这张琴搏得了三分薄名。”若嵁抚过琴尾焦痕,此时案头写就的曲牌名录,竟已摞至三寸余厚。
“霈然兄!”
赤金发冠撞开珠帘的声响比人声早到三息,裹着马革靴特有的硬底触地声。
若嵁听闻身侧小二唤了声“廖公子”,不着痕迹地往里偏了半寸。
霜茧抚过琴底的蚌灰漆面,倏尔触得“霈然”二字,似是篆在焦尾琴上多年的旧铭。
“你可是又得了甚遗谱?一连几日都未能觅见你的踪影,今日可算让本公子逮到了。”
若嵁未及避开,来人手中的折扇已然叩在肩头。
“廖公子。”
她笑中带涩,嘴唇翕动。
“怎的还是这般与我见外?”
“啪”的一声,廖怀合上青玉扇骨,朝若嵁觑了一眼。
烛影里她一袭青衫,素绢缚眼,更映出几分憔悴病容。
“竟是病了?怪我怪我…霈然兄不妨稍等片刻,我即刻让小厮去请府医来。”
若嵁忙拦下:“多谢公子美意。前些日子在翠云阁伤了脑袋,现下已无大碍。”
“那遭殃之人竟是你?!”廖怀捶案。
守备之子争风伤人虽被遮掩,在官宦子弟中却不算秘密,他亦有所耳闻。
“你且等着。小爷我这就带人去掀了他家的青石板!”廖怀气急败坏地抽出腰间佩刀,不慎与琴案刮出了半声涩响。
若嵁觉出其间的凝滞,唇角掠过三分戏谑。
“廖公子可知石板重几何?”她用琴弓背面拦住刀刃,“依公子腕力,只怕连守备府的门环都够不着。”
廖怀不以为耻,长刀铮然入鞘。反手抄起清酒仰颈饮尽,残液沿着云气纹的锦衣淌落,渗进了琴案上堆叠的盐渍杏仁里。
若嵁鼻尖掠过一丝焦苦:“公子身上的火绒草汁淬过烟墨的气味…戍时我来忘忧酒肆,路过西南角楼,换防的火盆烧的正是此物。”
指尖抚过琴额冰纹,声线渐弱:“至于这槐胶——似是官府为卷宗防蠹的老方子。公子是从城防司而来?”
廖怀蓦地顿住,几滴酒液洒在案上,映出眼底惊涛:“好个七窍玲珑心!若分我半分辨微的能耐,何至于日日被阿爷罚抄兵法。”
若嵁失笑。
指下泛音消散于博山炉的青烟里,她蘸着凝成胶质的酒液修补琴尾,面向虚空开口:“公子寻我,当不是为听这半阙清商?”
原本这一卷的标题用的是《乌夜啼》。古琴曲中乌夜啼作为喜事的征兆,来表达他们渴望自由的愿望。“乌夜啼,好事近”,与本卷基调不符,故改为《幽兰》(《碣石调·幽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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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碣石调·幽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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