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元清听闻此噩耗后是何光景,周放离不欲窥伺。他驻足门首,遥望天穹。
但见府中庭院开阔,虽无繁花曲径之景致,但有荒草劲生在青石板缝间,自成一番生机。虬劲胡杨旁立,投下苍凉剪影,兵器架森然矗立,于烈日下泛着冷硬幽光。
空气中汗与铁锈的粗砺气息尚未散尽,偏又渗入一缕极淡的白梅清香。
循香望去,竟有一片梅林踞于院落深处。
周放离甫一踏入林间,即闻悠扬曲调飘来。
枝头寒梅在风中微颤,暗香随之浮动。琴音断续意连,似有还无,恰似梅影横斜,若有若无。
琴音虽渺,却余韵不绝,引人遐思。
不及探究谁人操之,周放离的玄氅拂过廊柱的忍冬藤,险些扯落半幅衣袖。他碾碎掌心的忍冬残叶,目光投向五丈外石亭——
五陵公子慢啜香茗,盲眼琴师纤拢细捻。
周放离视线略过品茗的公子,凝在琴师低垂的螓首与拨弦的指尖。正要细观其风致,目光忽地一坠,触及她腰间的梅枝铜扣。
心神遽然震荡,脚下枯枝应声碎裂。
亭中的若嵁指下商弦轻颤,泛音泠泠,将将掩住那声几不可闻的足音。
“霈然兄的技艺又精进了几分。如今真正做到了‘大音希声’,令人回味无穷。”
一曲终了,若堪未曾应承廖怀的称赞,将头偏向西北方,惑然道:“除你我二人外,此处可还有人?”
廖怀虽不解其意,见她神色微动,便道:“可是府上的侍从惊扰到了你?让他们再退远些!”
若堪莞尔不言,回身之际,不慎撞到了近旁茶盏。她伸手欲扶,奈何目不能视,衣袖半幅尽湿。
春寒料峭,令她不由连打几个寒噤。
廖怀见状,关切道:“霈然兄大病初愈,快去更衣,可别又沾染上风寒病症。”
“多谢。”
若堪遂向廖怀敛衽一礼,由廖怀指派的小厮引着,往耳房去。
廖怀瞧着她远去的背影,胡乱扫过几线丝弦,喃喃道:
“姓柳的那厮这一砸,倒教霈然兄多了几分人情味。从前看她如隔云端,少不得疑心那七品小吏如何教养出这般清贵的人儿。”
耳房内,若嵁接过小厮递来的锦衣,推拒旁人侍奉为她更衣。待人退去,她方摸索着自行换上。
她与廖怀身量相差不大,然他偏好奢华,服饰繁复,颇费工夫。若嵁正俯身整理腰带,眼前白纱因此歪斜。
待直起身扶正纱巾时,目光无意扫过面前铜镜,赫然觑见镜中映出一个高大身影,正静立在她身后,纹丝不动,不知已立了多久。
若嵁遍体生寒,竭力抑住战栗。直至冰冷的五指猝然扼上脖颈,她才惊觉,颤声喝问:“谁?!”
身后寂然无声,颈间力道却寸寸收紧,窒得她几欲昏厥。待她身形瘫软,无法自立,那钳制方略松。
寒光乍现,划在那人左手上的伤口深可见骨,他却浑若未觉。
带伤的左手轻易夺下若嵁的匕首,顺势扯落她腰间那枚梅枝玉扣,语声淡漠:“令尊若怀兴当年旧案,乃前首辅所定。今陆氏满门倾覆,此物何故尚存?”
若嵁强撑着站起,咽了咽喉头,嘶声道:“我本不知此为陆氏旧物。几日前,有人欲杀我,正是他所遗。”
那人未置可否,兀自把玩着夺来的匕首,好整以暇地欣赏若嵁受惊后惨白的脸色。忽而,他眼底戾气横生,手持短刃猝然刺向她的双目。却在割破缚眼纱缎后堪堪停手,刃尖悬在眼睫前半寸。
“王爷若是不信,大可亲自查证。无故伤人性命,岂是君子所为。”若嵁强抑惊悸,声音微颤却清晰。
身份骤然被道破,周放离嗤笑出声:“眼虽盲,耳朵倒是灵光。本王竟是不知,阎罗殿前,何时也论起君子之道了?”
“王爷独断,草民岂敢妄言?”语罢,若嵁改倚为坐,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
周放离再次笑出声,这次掺了几分真切。
“铜扣是旁人的,这把匕首难道也是?”
若嵁指尖轻颤,状似无意地抚平袖口褶皱,“王爷说笑。此乃草民在翠云阁遭难时随手拾得,实不知其主。”
这话纯属胡诌——她对翠云阁仅存的印象,唯余守备公子碾上琴身的那双麒麟锦靴。但若能诱使燕王借此详查,倒也不失为一着。至于这匕首的来处,只怕真要去翠云阁走上一遭,方能知晓。
“先生,可是遇着麻烦?公子遣人来问了。”
门外侍从的声音,陡然刺破室内各怀鬼胎的沉寂。
“王爷,草民告退。若是王爷不嫌粗陋,这匕首……留着便是。”若嵁唇角微牵,转身欲走,肩头却被周放离探手按住——
那枚冰冷的梅枝铜扣,无声无息落回她的腰间。
“刀刃锋利,若先生目不能视,仔细伤着。”周放离指腹摩挲着匕首,声线淡漠,“此物,本王留下了。”
未及若嵁反应,静室仅存伊影茕立。
肩头触感犹在,若嵁在原地怔了一瞬,门外侍从的催促声又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指尖无意识拂过那枚重归的梅枝铜扣,终是转身,步履如常地推门而出。
梅林深处,青石亭内
廖怀正信手拨弄着案上那张桐木琴,偶有几声错漏的音调逸散。听见脚步声,他指尖一顿,抬眼便见若嵁拾阶而来,面上已不见半分波澜。
“可算回来了。”廖怀面露欣喜,目光却在她略显苍白的唇色上停留一瞬。
若嵁未答,径直上前,素手轻轻覆上廖怀犹按在琴弦的手背,止住了那不成曲的声响。
“这半阙公子早便习得。若常抚错宫商,此后再弹亦成讹调。”
廖怀受教颔首。
二人一教一习,转眼已过申时,若嵁遂敛衽请辞。
车辙辘辘,碾碎朱门绮户肃穆沉静,载着若嵁转入丝竹鼎盛的烟花巷。
翠云阁的三重飞檐挑着胭脂色晚云,缠金箔的竹帘后浮动着各色锦袍。楼内灯火莹莹,合欢脂粉的纷杂香气扑鼻而来。
喊堂的少年瞥见若嵁,立即堆笑迎上:“若先生好些时候没来!阁里姑娘们盼着学琴,眼都要望穿!奴给先生引路。”
他一面说,一面热络地伸手欲挽若嵁臂膀,却被不着痕迹地避开。
待二人渐次转过回廊,扶栏而上,堂内的议论声愈加鼎沸。
“听说运粮的驼队遭了北边蛮子的劫掠……”
“你这消息可迟了。”茶商将酒盏往酸枝案上重重一撂,“昨日西市粟米价又涨三成,连装粮的草囊都要另算钱!”
“又涨?!”
一片嘘声未落,角落有人接话:“苍梧镇三月仍有暴雨,这天气只怕不妙。”
话音方歇,一醉客踉跄撞翻玛瑙盘,提子滚进波斯毯里,“何必杞人忧天!”他嚷道,“这些粮商不过借由这几日的天气哄抬物价,等雨天过了,自会主动降下。”
临窗抚琴的绿衣乐伎恰好转调一曲《帐底香》,泠泠弦音切碎满室喧哗。
若嵁面色古怪,正疑心自己从前所授莫非皆是淫词艳曲,忽听喊堂的少年扬声道:“红绡姑娘在里头候着先生哩!”
她推门欲入,却被一位华服醉客横身拦住。
“鸨母分明说红绡姑娘抱恙,今日不见客!” 那人横眉冷对,戟指喝问,“缘何他进得?”
小厮忙转圜道:“这位若先生是阁中请琴师,并非宾客。”
醉汉不依不饶,仍叫嚷不休。
“吱呀”一声,雕花门扇自内开启,一素衣女子未施粉黛,钗环尽褪,却难掩清丽容色。她转过蜀锦屏风,弱柳扶风般似倚非倚地挨近醉汉,指间丝帕掩住口鼻,轻咳了两声。
“王老爷且体恤奴家。”她声气微喘,“待奴家身子将养好了,再与老爷把盏。”
美人在怀,醉汉早被红绡这温声软语酥麻了筋骨,哪有不依的。手掌顺势探入她衣襟内游移揉弄,占足了便宜,方才踉跄罢休。
若堪随红绡入内室,挥手拂开氤氲的脂粉雾气,于西窗琴台坐定。正要试抚瑶琴,忽闻珠帘脆响。
“先生的伤处可好些了?”红绡将手炉轻置若嵁手畔,炉顶镂空的鸾鸟展翅处正腾起袅袅白烟,“苍梧镇严寒,先生且先暖着。”
若嵁尚未觉出该以如何回应,便听她续道:“那日累及先生被纨绔所伤,红绡本该亲力侍奉汤药,奈何实在脱身不开,才支派阿松前去照料。谁料他竟数日未归,反劳累先生亲至。”
及至今日,若嵁方知那日塌前言语轻佻的少年,名唤阿松。
“既是不见踪迹,为何不报官去寻?”若嵁问道。
“贱籍之人,何以惊动官府老爷?”红绡腕上缠臂金钏无意轻叩琴身,发出清冷一声,似含幽咽。
旁人闻红绡凄婉之言,纵不感同身受,亦当出言宽慰。然若嵁不知从前与她亲疏几何,唯恐应对失当,泄露破绽,反惹是非。
索性缄默不言。
红绡未觉异样。
俄而,门外声响渐息,红绡蓦地倾身贴近,染着蔻丹的指尖似有若无地搔过若嵁手背,鬓边青丝亦随之轻拂面颊。
她檀口微启,温热吐息递入若嵁耳畔:“先生日后还请以自身为重。‘君子不立危墙’,此番先生执意以身犯险,幸而未成大祸。否则,红绡日后九泉之下,亦难自处……”
这般的撩拨亲昵,令若嵁身躯微僵,不免再次揣度起过往的身份——莫非,竟是个流连花丛的浪荡子?
先前浓郁的脂粉气,因窗牖大开已散去大半。红绡为行挑逗之举,与她近乎贴身,此刻金疮药裹挟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才悄然缠上鼻端。
若嵁了然。
她不慌不忙将身子错开半寸,唇角噙笑:“姑娘若次次如此,只怕在下经不起撩拨。先前吩咐姑娘的事,可都办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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