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着夜景喝了大半杯，林奈延咬着边缘锋利的劣质吸管，听许凛给她发来长达五十八秒的语音。
许凛正在里面狼哭鬼嚎地哭诉光阴流逝之快，岁月之无情。
“怎么能过得这么快！”她咆哮着，“不想去学校呜呜呜呜呜，不想看到有的大傻逼，不想面对阴阳怪气的化学老师，是谁偷走了我的时间，我要报官把这个该死的小偷抓起来。”
声音不小，交遇都侧目。
“她有开学焦虑症，”林奈延煞有介事地说，“都是放假放的，明天上两节连堂的化学晚自习，再做几道原电池的题就自我痊愈了。”
交遇却把她的玩笑话当真了，心里诧异，就连许凛这么外向，七窍玲珑的人也会有不想去学校的念头吗？可即便有，应该也像她自己语音里说的，只是不想见到自己讨厌的人吧，而不是跟她一样，是抗拒未知的变化。
“你这两天是不是没睡好？”林奈延拐了个新话题，“都有黑眼圈了。”
交遇下意识摸上眼角，反问：“有吗？”
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再过两天能直接去动物园当熊猫了。”林奈延说。
“可能是有点吧。”交遇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要开学了，有些焦虑？”林奈延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交遇不想承认，这个原因多少有些幼稚，但也不想骗林奈延，只好说：“嗯……”
林奈延捏着杯子，凉虾吃完了，还剩半杯红糖水，她就这么握在手上揉捏，塑料声做响。
“正常，”林奈延过了会才说，“我初中的时候，非常讨厌去学校，每天放学之后就希望这天永远不要过去，明天千万不要到来。或者是祈求学校突然出个什么紧急通知，第二天不必去学校。要不自己突然生个什么不得了的大病就好了，只能在家里，在医院待着也好，只要不去学校，去哪里都可以，干什么都行。”
哪怕突然就这么死掉都行。
不过这句不合时宜的话被她咽下去了。
“为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希望，我甚至每天都把所有的书背回家，第二天又背回学校，书太多，全背在包里，我同学还笑话我背的是坨龟壳。”
林奈延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笑，语气平铺直叙得像在陈述某个客观到不能再客观的数学定律。
交遇偏过头来。
“没骗你，我当时真是那么想，也那么干的。”
“为什么讨厌去学校？”交遇问。
“唔……“林奈延转瞬又笑眯眯的，“跟许凛一样啊，不想见到傻逼的同学和阴阳怪气的老师。”
“现在还讨厌去学校吗？“交遇又问。
“还是讨厌的，只是没以前那么偏激吧，世界又不是围着我转，哪能要求事事都遂自己心意呢？”林奈延只是这么说，耸了耸肩，“讨厌也必须要去，书是给我自己读的。”
“我没什么讨厌的人。”偌大一个城市，交遇认识的不过就五个人，也没察觉林奈延方才语气上的怪异。
林奈延刚刚跟她说了心里话，交遇总不好无动于衷，自己的心情怎么着也要拿出来分享一下，就尽可能简洁地说，“但还是有些不习惯。”
又后知后觉这句话有歧义，补充道：“只是不习惯新的学习环境，担心自己融不进去。”
山里学校不多，交遇读的幼儿园，小学，初中十几年前被合并成在一个学校里，她在一成不变的地方读书习字了十多年，在这里从懵懂幼童长成满腹心事的早熟少女，逐渐明白“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道理。
那所毫不起眼的学校，在交遇心里，重要程度仅次于奶奶和她的小家。
奶奶的离世，让她未来的人生路不管怎么走，总会蒙上一层灰暗的雾，一层太阳和月亮也无法驱散的雾。她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勉强不得已接受家和奶奶都已经不在的事实，现在又要接受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拼尽全力用手里的笔书写出光明的未来。
是不安的，更可以说惊恐。
林奈延想了想，试着开解她：“三中有自己的初中部，但想继续留在本校上高中，也是要和其他初中学校一起公平竞争的。”
“也就是说呢，一个新班级里的人，有部分同学可能是早就相识甚至要好的，但多数还是彼此谁谁都不认识，不是你融入一个全新的环境，而是你和一群互相都陌生的人，共同组成新环境，共同去适应新环境。这样想，你会不会觉得好点？”
交遇顺着她的话理了理，然后笑了：“还真是。”
“高中部都在一栋楼，我下课有时间可以去看你。”林奈延说，“但放学时间不一样，高三比其他年纪晚四十五分钟，晚上十点半才下课，你可能得自己先回来。”
交遇：“你平时怎么回家？”
林奈延说：“走路，从学校回家跟来健身房花的时间差不多，也就十来分钟，当锻炼了。”
毕竟上起学来，去健身房的时间就少了很多。
“和许凛姐一起回来吗？”交遇问，她记得许凛家似乎离交家不远。
“没有，就我一个人。她家住这附近，从学校走回来快要半个小时。”林奈延目光四处转了转，给她指着一处高档小区，“就那个，大门有喷泉的，她一般都是坐公交——太晚了走路回家不安全，可能高三还是一样。”
交遇心中升起一股窃喜，她若无其事地说：“噢，那我等你下课一起回家。 ”
“你确定？”林奈延眨了眨眼，“干等着很无聊。”
“正好把作业做完，省得带回来。”交遇说。
“那好，”林奈延笑笑，拍拍她的膝盖：“你坐在教室等我，我下课了就来找你。”
“好。”
“回去吧，”林奈延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尘，“晚了家里该打电话了。”
“嗯。”
江风自她们背后吹来，交遇的积郁之情也被这风轻轻吹散，心中微微一动，便忽然意识到，林奈延看出她的不对，今晚是有意带她出来散心。
————
高中部教学楼是样式不规则的群体建筑，内部结构复杂，以数个廊桥相连，初来乍到的交遇一时间有些找不着北。林奈延熟门熟路地将两个人带到高一的新教室后就跟他们分别，去了自己班里。
学校下午正式行课，按规定，家长中午之前就得离校，交书给她办好了所有入学手续，说晚上接她们两个回家，又嘱咐了几句，边接工作电话边走了。
教室里整整齐齐坐满了三十五个新生，交遇坐在后排靠门的位置百无聊赖。
正是饭点，班主任把学校统一充值好的饭卡发放下来，多余的没说，只是先让同学们自行去食堂吃饭，下午第一节上课铃响之前回到教室。
如林奈延昨晚所说，新班里有看起来早就相识的同学，大部分还是自己一个人离开教室去吃饭。
交遇的肩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正是她的同桌，一个长相很有亲和力的短发女孩，
“你好呀，我是林妍妍。”她的新同桌笑着和她打招呼。
因着这个名字，交遇对她便有了几分亲切感，也和她打招呼，“你好，我叫交遇。”
“我知道，”林妍妍双手背在身后，娇俏地转着脚尖，“刚刚看到你饭卡上的名字了，很少见的姓呢，名字也好听。”
交遇：“谢谢。”
“你是要去吃饭吗？”林妍妍问。
“对。”交遇忽然想到了林奈延，她没问对方在哪个教室，也不知道吃饭没有。
“那咱们一起吧？以后就是同学了，先熟悉一下。”新同学热情发出邀请。
“好。”交遇说。
她拿上饭卡，正准备和林妍妍一起下楼，教室前门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意料之外的声音：“小鱼！”
她抬头沿着声音望去，来人正是林奈延。
暑热未散，三中学生们穿的还是夏季款校服。大面积的深蓝色，两片短袖洁白，衣领和袖口一圈绣上了校徽代表色的花纹，左胸是学校校徽，校裤也是深蓝的长裤。
一路上交遇已经见了很多穿着校服的高年级学生，但还是觉得林奈延穿着最好看。
她坚持锻炼的身材本就尽显活力，左手高举着，能看到明显的线条。裁剪得当的校服更衬得她身姿舒展衬，明亮俊秀，长发梳成高马尾垂在身后，一看便知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交遇的眼睛蓦地便弯了起来，不忘跟身边的林妍妍介绍：“我姐姐。”
“你姐姐好漂亮啊。”林妍妍小声地说。
对，交遇在心里附和她。
林奈延在门口等她们出来，林妍妍热络地跟林奈延做着自我介绍。
“真有缘分，”林奈延惊喜地说，“咱们名字就差了一个字。”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个教室？”交遇问。
“给你发消息你没回，我问的叔叔。”
“啊，”交遇解释，“我忘了带。
交遇此时还不是那个每隔十分钟就要查看消息的交遇，也没习惯把手机当成身上的不可丢失的一部分。
“我猜到了，”林奈延笑着说，“咱们教室还隔得挺近。”
林奈延指给她看。
林奈延教室在三楼，交遇教室在四楼——她们斜下方的正对面，中间只隔了个可以打羽毛球的小天台。
交遇她们此刻站在班级外面的开放式走廊里，这么望下去，能清楚透过林奈延班级的窗户，看见她们高三一排堆满新书的桌子，而交遇她们教室也恰好在楼梯间旁边。
也就是说，走出教室前门，跑下楼梯，再穿过一个天台，她就能见到林奈延，她们的距离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远。
交遇心中因带来的不确定和阴霾，都因这个新发现，被驱散的一干二净，升起隐秘的雀跃。
三个人打好饭找了处位置坐下，林奈延在旁边的小卖部给她们买了两瓶芒果燕麦酸奶。
“是我最喜欢的味道，谢谢姐姐。”林妍妍很是捧场。
“感觉怎么样？”林奈延问她们。
“挺好。”交遇说。
林奈延觉得交遇今天情绪挺高，连饭都多吃了几口，不似前两日郁郁寡欢，心也安定几分。
林妍妍是个外向的女孩，兴致勃勃跟林奈延聊了许多，一顿饭吃完，食堂已经没几个人了。
“耽误学姐休息时间了，”林妍妍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知道你们高三学习很紧张。”
林奈延有睡午觉的习惯，此时已经有点困，但也没多介意：“没事，今天刚开学，没那么忙。”
她们在三楼分别，林奈延走过小天台，回了自己的教室。
交遇进教室之前有意慢了几步，跟在林妍妍后面，目光若无其事地往八班教室缓缓扫了一遍。靠窗一列的位置上，并没有一个穿校服的侧影是她所期待的那个人的。
意料之中大概率会发生的事情，一颗心没有因此升起来多高，也因此并不失落太多。
心里有了莫名的期待，处在陌生的环境里，时间也不显得难挨，更何况交遇从来就不是个懈怠学习的人。
面容不苟言笑的班主任看了交遇的中考成绩，点她做了学习委员，交遇顺利融入新班级。
位置重新排过，同桌依旧是林妍妍，这让她大呼缘分，更加认定交遇这个朋友，之后两个人在班里几乎形影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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