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许凛又聊了几分钟,睡意全无,在床上坐了会,连灯都没开,借着手机的屏幕光走到窗边,“唰”一下拉开遮光性很好的帘子。
雪依旧下得很大,横店这一片都是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区域,除了路边红色的装饰灯光,都没什么年味,几家24小时营业的店铺倒还有不少客人光顾。
广场上有客人带着小孩放仙女棒,林奈延只看见小孩子手上发出指头大的红光,蹦蹦跳跳的肢体动作看得出他们兴奋又开心,这副画面为安静的年夜注入一点生气。
林奈延看了几分钟,然后意识到广场上还站着一个人,因为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并不起眼,她险些把这人忽视过去。
照明灯下对方头发光泽朦胧,颜色很接近那天她牵着的小女孩,林奈延一脚踏进雪地,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头发这么软,心却那么硬。”她单手撑伞,另一只手揣兜里,脸色冷漠地想。
方择锐清楚林奈延现在完全不想看见她,也不想收到她的消息,她并未奢望过能在今晚见上林奈延一面,只是想缀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和她在同一个空间待一会儿,这是她第二次和林奈延在跨年夜隔得这么近。
及至从天而降的黑色大伞隔绝周身一步距离内的雪花,低垂的视线内出现一双雪地靴时,方择锐犹在恍惚当中。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雪粒挂在长长的睫毛上,被这蝴蝶振翅般的翕合抖落。
这副模样被林奈延尽数收入眼中,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又自作多情展开毫无必要的联想,想起一个叫“我见犹怜”的成语。
这人不知在雪地里站了多久,鼻尖眼圈被冻得通红,柔软的发丝和驼色大衣惹了一身的白。
林奈延穿着厚重的羽绒服,鸭舌帽和口罩将她捂得严实,为了给方择锐遮雪,她不得不将举伞的手抬得更高些,眼皮也掀起来,低沉沉的气势弥补了身高上的不足。
她没什么感情地看着方择锐,有些变形的语气比这天还冷:“方总在演偶像剧?还是太热了在外面乘凉?”
林奈延捏着伞柄的手越收越紧,指尖都泛起了白——内心痛苦挣扎的从来不止她方择锐一个。
方择锐说:“我……刚好路过。”
“路过路到酒店大门口了……看来是有朋友在这里。”林奈延眼睛盯着她,并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神色变化。
方择锐把眼睛闭了闭,顺从本心破罐破摔道:“是,我想跟她说一声新年快乐。”
“你朋友应该收到了,”林奈延说,“听说方总日理万机,想必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还是赶紧回北京吧。”
方择锐说:“……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公司——”
被人打断讲话,这是方择锐成年之后就再也没发生过的事情。
“对哦,”林奈延不客气地说,“大年初一,方总应该和家里人团年才对,要回应该也是回美国啊。”
林奈延心里有气,捡着刻薄难听的话,说完后悲哀地发现,看见方择锐受伤的神色,她半点也不觉报复后的畅快。
怎么还是没变呢,她看着对方熟悉的五官心想,都已经从当年的少女长成半大孩子的妈妈了,委屈的样子跟当年还是别无二致,傻里傻气的,难道那天会场出现的是另一个人?
最后林奈延还是把方择锐领了回去,她俩老大不小的了,一直戳在人家门口也引人侧目,被狗仔拍到也不好解释,主要看着太日龙包。
前台抱歉地向她告知,雪天满员,酒店已经没有空房了。林奈延只好带着方择锐回了自己的房间,再多在外面待一会,这傻鱼该被冻坏了,她可不敢让际阍集团的继承人有什么差池。
林奈延坐在沙发上,把玩一枚款式看起来挺旧的智能手表,浴室传来淅沥水声,被她推进去的方择锐正在里面洗澡。
等水停的时候,林奈延把手表揣进口袋,穿着浴袍的方择锐连头发都没吹,走出来时步履有些急切,肩膀在见到林奈延的时候悄然放松。
“这么着急做什么?”林奈延皱着眉,假装一无所觉,“怎么不把头发吹干再出来。”
“这就去了。”方择锐道,眼睛水蒙蒙的,看着说不出的听话。
林奈延别开视线起身:“收拾好了就早点休息吧。”
方择锐一愣之后才开口:“你要去哪里?”
拿起鸭舌帽和口罩快要走到玄关,林奈延头也没回地说:“去我助理房间。”
她的雪地靴还和方择锐的长筒皮靴摆在一块,林奈延瞄了一眼,手按在门把手,胳膊突然被一股大力攫住,脊背撞进方择锐的怀里。
两人身上有如出一辙的香气,只是方择锐的更浓烈,带着刚刚沐浴后的一点凉。林奈延手臂有些痛,转过身抬头发火道:
“你有病吗交遇?”
水珠从方择锐额前的碎发坠下,经过精致冷淡的眉眼隐入下颏,看上去就像一滴眼泪,即便知道方择锐没哭,林奈延手指还是不自觉地抽了一下。
“阿延,”方择锐的手虚虚圈住她的腕骨,恳求她,“你不想看见我,我马上走,你讨厌我,我以后不来烦你,但是你别……”方择锐喉头动了动,才接着说,“你别躲我。”
一切跟年少时都反着来了,她成了那个诚惶诚恐,害怕被回避的人。
林奈延低头看了看方择锐抓住自己的手腕,对方并没施加太多的力,她随时可以把手抽回。
方择锐好像被她的目光烫到了,立刻松开她,低声道:“对不起,弄痛你了。”
但是林奈延的手腕上连个淡印都没有。
“谁躲谁呢?”林奈延目光放空地说,“我不过就是把房间唯一的一张床留给你,你就说我躲你,难道我不去找和我朝夕相处几年的助理,反倒和你同床共枕吗?难道这十年来,你没有在躲我吗?如果是想玩寻宝游戏的话,为什么什么线索都不留下一点呢?现在又怪我躲你,都是谁造成的啊……”
走得突然又决绝,先是林奈延发过去的微信消息七八个小时对方没回,她便感到了事情不正常,打过去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微信忽然被注销,家里长辈一点先兆都不通知她,电话里就一句简单的“交遇回外公家去了。”
等她匆匆请假飞回山城,承了班主任的情进了学校,才得知交遇连学都已经退了,同样震惊茫然的,还有与交遇交好的同班同学林妍妍,那个名字和她只差一个字、脸圆圆的女生,对于交遇的去向也一无所知。
是在我家受委屈了吗?是我有哪里疏忽你了吗?还是你觉得回到有直系血缘关系的家庭里更自在?有问题都可以说出来呀,为什么一声不吭走了?还走得这样悄无声息。
不解的林奈延连一句“为什么”都找不到机会问出口,有时候她都觉得这辈子不会和交遇再见。
林奈延吸了一口气,忍住满腹呼之欲出的冷嘲热讽:“上次在我家你说你要解释,”
她下意识地就要抬起左腕,意识到什么后又放下:“给你十分钟,就在这里说吧,说完我要去睡觉了。”
方择锐目光闪了两闪才开口:“妈妈生前和外公发生了矛盾,从我出生直到妈妈离世,他们都再没有见过面,这是外公终身的遗憾,所以在十年前查出患癌之后,他便想让我回去,补偿当年对妈妈的亏欠。”
“出国后我的护照就被没收了,前六年我都在读书,三年前进我外公的集团管培,开始接触公司事务,去年外公终于点头,答应我回国,让我负责公司在国内的文娱板块。”
方择锐艰涩地说:“去年12月22日在电影院遇见你那天,是我回国的第二天。”
当年方家小女儿为了摆脱父亲森严的权威与高压控制,意气用事地和低俗粗鄙的人生子结婚的丑闻如一记惊天大耳光,狠狠甩在方氏集团的颜面上,令之成为业内和上层圈子里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话。
这是方董唯一一个心病,他又惊又怒,为此与女儿断绝关系,任由怀着身孕的她与凤凰男离开,去了他听都没有听过的西南小山村,这一别就是永远。
直至耄耋之年,膝下儿女相继离世,他方才悔不当初,牵挂着小女儿留下的唯一血脉,想让孙女回到自己身边。
方择锐原先在国外参与公司的能源板块事务,国内的娱乐事务部分一直在交给职业经理人打理,这次她回北京的举动,在一向与她关系不睦的表兄方择铭看来,是方择锐离经叛道的举动终于惹怒了老爷子,被发配边疆了,背地里不知道放过多少厥词,方择锐也有所耳闻,懒得搭理。
方择铄自认是集团唯一正派继承人,不管是表妹方择锐还是同父异母的亲妹妹方择,在他看来,不过是和他争家产的对手,统统报以仇视挑衅和轻慢,两个女孩子都不喜欢和他有过多接触。
一番话删减减,方择锐说了能说的。
林奈延摇头,方择锐还是没有解释到点子上。她最在意的还是她不告而别、数年杳无音信的事情,别的只在其次,当年她若告诉自己要回到外公家,林奈延会有不舍,却绝不阻拦,那毕竟是交遇的亲外公家,她们能给的,交遇外公能给,她们不能给的,交遇外公也能给,亲人和亲人也是分远近亲疏的。
林奈延问:“外公身体还好吗?”
方择锐点头:“被发现的时候是早期,这些年抑制得不错,癌细胞没有扩散。”
林奈延又问:“读书的时候学业重吗?”
方择锐说:“还好。”
学业重还抽空生了个孩子,看来和对方是真爱。
方择锐见她关切的眼神忽然变得比门口见自己的时候还冷了,静静地又忐忑不安地等待,预备聆听她对自己的宣判。
她不奢求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能让林奈延释怀十年光阴,她只是希望林奈延别再躲她。林奈延不需要躲避,不需要逃跑,不需要转身离开,她只需要开口说不想看到她,自己就会听话地回到她看不见的地方,情不愿,却也心甘,她心甘对林奈延俯首称臣。
“还有要解释的吗?”林奈延确认了一遍。
“没有。”方择锐说。
看来她是打定主意不想说了。
“小鱼……”林奈延终于又喊出了方择锐怀念经年的称呼,“别把我当傻子,你应该知道,如果你要遵从患癌外公的意愿回你自己的家,我绝对不会拦你,你明白我最珍视的是什么。我觉得你应该也知道,我介怀的是什么,你刚刚的理由并不是我想听的,但你还是这么说了……”
她伸出手,似乎想替方择锐整理浴袍领,指尖临触到对方,大概是觉得这个动作逾距,蓦地又收回去,揣进上衣口袋,一副全然将自己防备起来的姿态:“其实你跟十年前变化不太大,所以我并不想很坏很恶意地去揣测你,我觉得或许你当年有苦衷。但你一点也不坦诚,那我就只好认为你其实早就想离开我们,你觉得跟你外公比起来,我们能给你的少之又少,所以迫不及待地离开,和我们断交。”
方择锐要开口,林奈延厉声打断她:“想说‘不是这样的’是吗?那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气氛陡然安静,因为方择锐无话可说。
“那看来是我自作多情,把人想得太好了。也对,”林奈延自嘲一笑,“随便分点肉汤都够普通人衣食无忧过一辈子的跨国大集团,继承人当然是说走就走了,哪还需要什么理由?我们这些平头小民哪里还会再和您这样的上层人士有什么交集,当年方总看不上我们,担心我们吸你的血,如今我只是个成就拿不出手的小演员,就不高攀方总了,不然你再被我们缠上该怎么好?”
她没问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当初的交遇一走了之,变成方泽锐回来后又多了个小孩,不能问也不敢问,问了就显得自己特在意特较真,特不怀好心。
林奈延也不敢去看方择锐什么反应,这话刻薄到她自己都不愿听第二遍,自顾自点点头:“就这样吧,房间留给方总,您请自便。”
门短暂开启几秒,再安静时,套间内只有面无血色的方择锐孤零零站在玄关。
她们重逢的第四面,两人再次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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