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夏天的时候在睡梦中溘然长逝了，无病无灾走的，算是寿终正寝的喜丧，所以交遇没哭。
交遇父母死得早，家里没第三人，奶奶的葬礼由同村的一个同姓表叔主办，这位对她祖孙二人多有照顾的叔叔清早接到她的电话，连夜驱车四五百公里擦着天刚黑的点进了山里，把奶奶运到山下的殡仪馆。
按当地的习俗，葬礼要看好日子，连办三天，之后才能入土。交遇家在当地的存在感微乎其微，完全属于边缘线上的小人物，来吊唁哭丧的亲戚都是冲着她这位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名义上的表叔交书——90年代村里第一个考到沪市重点大学的高材生，现在市里数一数二设计公司的老板去的，都想在这位大老板面前攀个人情。
葬礼锣鼓喧天乐逗不绝地办了三天，老人家最后风风光光安睡在县里第一个墓园。
亲戚大人们看见交遇，没一个不说这孩子命不好的，出生没几个月妈就没了。
要妈没有妈，爸也不是个爸，整天不务正业，嗜酒又好赌，败光了父母的养老钱，老爹早些年被他气死了，老婆也没了，只剩下个半大女儿和体弱多病的老娘。
这男的却不晓得悬崖勒马是怎么个写法，一天烂过一天，老小不带管。常年在外，说是打工赚钱，每次回家却连千把块钱都拿不出来给家里，结果就在去年春末快要入夏的时候，嘎嘣一下，跟踩断枯枝似的，轻而易举死掉了。
没有任何预兆，导致交遇一直以为死亡是特别轻松的事情。
村里的人在镇上看医，但镇上条件也不好，救护车是从县里来的，呜哩呜哩跑了几十公里黄泥盘山路，把躺在村里唯一一家小卖部大门口没气儿了的男人抬走了，村民围在四周，议论声不绝。
小卖部老板满面愁容，交老二这儿子的德行村里人尽皆知，就这么个烂人，在他店里买了包烟，转身抬脚走几步就倒在他门口，咽气了，还有比这更倒霉晦气的事情吗？
男的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才没的，这事情传得很快，定居在主城的交书收到消息后，当即赶着回老家帮着处理了这位算不上表兄弟的表兄后事，没想到今年夏天又要送老人家入土为安。
交书对交遇的爷爷奶奶很有感情。
他家的经济条件是二十来年前交书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才好起来的，更早些年，交书家还不像现在这样，有自己收入稳定的火锅店和公司，家中贫困潦倒，屋破落雨，是当地最穷的人户。
十五岁的交书考进了县里高中的重点班，彼时交父给人家打杂工时操作失误伤了手，挺严重的伤，对方也是不富裕的家庭，在给完最初的治疗费之后拿不出多的，只好放言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交母掏空了微薄的家底，又卑躬屈膝四处借钱，仍然杯水车薪，遑论拿出交书的学费。交书早熟，自尊心又极强，不愿意向学校开口，心里知道即便这次交了学费，家里也没有能力供他再读书，父亲的后续治疗还牵扯到一笔费用，权衡取舍之后，他一咬牙——不读了！出去打工。
交书在医院里给父亲仔细擦洗干净身子，写好了给母亲的离别信，简要交代了一下自己的去向，第二天一早悄悄背着装了几件换洗衣服的尼龙袋，去村口坐他已经联系好的去县里的黑摩托车，准备在县里坐大巴转到邻省最近的一个市里，再从那里坐火车去站票。
彼时交通尚不如如今四通八达，从这个小县城到自己的市里，路上还要途径邻省一个两个市，因此尽管市区有自己的火车站，这个毗邻他省的小县城里大部分人，还是倾向在邻省就近的市里搭乘当时对普罗大众来说最节省也是最便捷的火车。
然而交书那天并没有出走成功，刚南下打拼回来，带着妻子和儿子回到故土落叶归根的交二，扯着刚要跨坐在摩托车后座的交书的领子，不由分说要拉他回家。
交书看着这个身上还带着风尘仆仆气息的陌生男子，疑惑又防备，交二当时只说了三句话：
——按祖上的辈分，你可以喊我一声二叔。
——不准你走，把书读下去。
——家里的事我来想办法。
交书家里本来就穷，现在更是一团烂账，亲戚邻居愿意借，也只是看在多年的情分上，象征性地给了一点，原本就没图着这家可怜人还，因此借到的钱只是杯水车薪。
交书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有手有脚的，便不应该再腆着脸求人施舍，所以决定离开的那天晚上，他把脑子里所有不合时宜的念头统统摈弃，不再像从前睡觉前习惯的那样，憧憬自己未来的大学生活，憧憬想象一家人光明稳定的未来。
他已经做好自愿与全新世界告别的准备，他要去走另一条自己选择的路了，然而有人拉他一把，将他从泥潭里拽了出来，跟他说要把书读下去。
交书没辜负他们，他生在大山里，用了十八年的时间从这里走出去，借助教育的力量改变了人生。
交书自认交二夫妻对他的恩情大于天，没有他们伸出的援手，自己现在不知道在哪里打零工，所以这些年一直帮着拉着他二叔家，交遇的混账爹他管不了，但看顾好交遇祖孙二人还是没问题的，交遇和奶奶的日子尚算好过，可奶奶没了，全家就剩交遇一个人了。
二十多年前交二夫妻拉了十五岁的交书一把，现在交书有能力，便也要拉十五岁的交遇一把，既是回报交二夫妇的恩情，也是给十五岁的自己做了交代，跟家里一合计，问了交遇的意见，便把交遇带回了市里的家，和受朋友临终嘱托照顾的小孩放在一起养，也有个伴。
四驱越野行驶在江滨路的四开大道上，速度不快，车窗半降，暑气混着尘土的气味灌进车内。
后座一个女孩捏着腰间的安全带，谨慎地探出视线，打量周遭陌生的一切，
她收回目光，余光中一名女生靠在车窗上睡得正熟——这是她表叔的养女，17岁的林奈延，五天前跟着交书回山里帮忙处理交遇奶奶的后事，也一直陪着交遇安抚她的情绪，没怎么好好休息过，回程大部分时间都阖着眼皮，面上有倦容。
不远处长江滚滚，江畔停靠着双层大渡轮，两岸高楼林立，城市里车水马龙。
随后车头一转，往垂直江滨路的方向去了，穿过整齐敞亮的新城，在地势曲折的街道里起伏上下，最后停在了一座地势挺高的老小区里。
每座居民楼外皆有一部外置电梯连接楼道，绿化上佳，只是道路两边的树奇怪得很，有的正枝繁叶茂，一派生机勃勃，有的已经是一树枯黄，周围一圈尽是落叶，光秃秃的，唯余那么几片叶子摇晃在风中萧瑟。
交书的父母交闻和仁青身体等了一晚上，见到交遇的时候眼睛都有些发红，拉着她嘘寒问暖了一阵。
交父交母平日里睡得早，撑到这会已经是极限了，见仁青还要操心交遇睡觉的事情，林奈延赶着二老去休息，自己引着交遇去了房间。
这套房子本来就是交家人自己住的，挺大，接近二百平米，是有些年头的复式原木风格。
开门玄关不远就是厨房——还是俩，左边开放式西厨，右边封闭式中厨，往里客厅做了挑高处理，皮质沙发质感上乘，显出低调昂贵的名牌派头。
主卧和两间次卧都在楼下，木制旋转楼梯上去就是二楼，宽敞的过道摆着一张纽扣沙发。视线越过几步之外的镂空扶手，就落到了楼下客厅的待客区。
沙发旁边不中不洋地修了个微型景观池，流动的活水汩汩从假山上流入池子。过道两边左右的次卧隔着十来米距离相对，一个挨着书房，一个挨着作用不大的小型会议室。
交遇睡的次卧推门而进就是一整面落地窗，想必白天采光很好。里面一概生活用品全都是新的，铺着粉色小熊四件套的床面上还放了一套看起来手感就很舒服的纯棉睡衣，有些皱，提前入过水，直接穿就行。
林奈延将交遇装衣服的袋子放进衣柜，带着她先四处在房间里四处转了一圈，细心给她说了各种设备的用法。
交遇这晚话比前几天还少，林奈延还记得她上车后无声流泪的样子，下意识将声音放得更柔了些。
交遇察觉有只手放到了她肩上，林奈延稍微弯了些腰才能和她平视。
那双初见就令交遇格外印象深刻的绿眼睛和她对视，林奈延说：“这里也是你的家，好好长大。”
交遇的卧蚕鼓起，那是她极力想要抑制自己流泪做出的举动，林奈延觉得她聪慧，倒也不需要自己多嘴，伸手在她头上轻轻摸了两下，算是安慰：“去洗个澡吧，我在外面等你。”
浴室内水声响起，林奈延去厨房热牛奶，盒装牛奶剪开个角，倒进奶锅开小火慢慢煮着，她平日里不讲究，但对这个新来的妹妹还是要精细些。
好像在养小孩。
此念头一出，想到交遇的年龄，她失笑暗骂自己：“人就比你小两岁，装什么大家长，你都还要人养。”
越想越乐呵，只道这念头要是给许凛知道了，又要跟她怼。
林奈延端着牛奶进去的时候，交遇正坐在床边，短发还在淌水，被她拿毛巾擦着。
将杯子放在一旁，林奈延找到吹风机，拉开梳妆台前的凳子，手掌内挥，示意交遇过来。
吹风机功率挺大，热风呜呜的，担心烫着人，林奈延又拿远了些。
交遇头发长度没到肩膀，光泽感很好，又细又密，绸缎似的，颜色在灯光下看着有些偏浅。
就是太瘦了，仁青给她选的睡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深深垂着头的时候，林奈延能看见后颈突出的骨头。
以指做梳，林奈延将她半湿的缠在自己指尖的发丝捋直，交遇在家里吹头发都是草草了事，没被人这么仔细地对待过。
拨拂牵动间难免有牵扯，为了避免把交遇扯痛，动作轻柔得不能再轻柔，酥酥痒痒的麻意顺着头皮穿到脊骨，交遇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直。
林奈延一直关注着她的感受，见状就关了吹风机，问：“扯痛你了？”
交遇摇头。
“真的？”林奈延半信半疑。
“真的。”交遇说，然后顿了顿，觉得什么都不解释也不好，又道，“只是有点痒。”
她在家里就不太爱说话，现在到了别人家里，再当个只会点头摇头嗯说好的闷头锯嘴葫芦，就再不合适了。还有就是，她不想让林奈延觉得自己是个冷漠的人。
交遇听到林奈延在背后轻笑了一声，交遇瞬间有种心理活动被对方看透的感觉。
头发已经干了，林奈延放下吹风机转到交遇身前，给她将被吹乱的刘海拨正。动作间林奈延指尖擦过她的眉眼和鼻梁，是比后背还要酥麻上一倍的痒意，但交遇这次硬生生忍住没动。
视线正前方是林奈延的小腹，她还穿着白天的运动装，两人隔得很近，带着体温的衣物洗涤剂香气在恒温空调房格外明显。
“咱们年纪差不多，不习惯把我当姐姐的话，当朋友也行，你怎么自在怎么来就好。”
林奈延看着交遇喝完牛奶上床，确认没什么事了就退出房间，关了卧室的灯。
“晚安。”林奈延说。
“晚安。”交遇抓着被子一角。
这晚她失眠了。窗帘遮光效果并不是特别好，路灯鹅黄色的光影透进来，交遇横过胳膊挡在眼前，过了会又拿开——不对，这里是七楼，路灯的光怎么会从窗户正面照到这里来？
她穿上鞋，轻手轻脚走过去，拉开窗帘。原来不远处有一栋地势更高的小区，这里七楼的位置，对过去不过是人家的地面。小区里修着一座户外篮球场，光源正是从球场旁边几个高功率路灯里传来的。
她蓦地想起做过的一张地理试卷，上面将山城称为“8d城市”。交遇花了点时间弄懂这个词的含义，在学校每周仅有一节的微机课上，用一台配置很落后的台式电脑在搜索引擎上查找相关照片。
如今亲自置身其中，才觉震撼。
她拉好窗帘躺回床上，被子上有林奈延身上同款洗涤剂的香味。
回来的高速上有些堵车，交遇第一次坐十几个小时的车来到这么远的地方，脑子里的嗡嗡声还没消失，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依旧没有实感。
思绪断断续续，交遇蜷着身子睡了过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