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又是冬天。
三个月后,交遇和林妍妍一起走出校门,山城已经冷起来,多数行人已经穿上过冬的衣服。
林妍妍呼出一口白气,下巴缩在被拉到顶的衣领里,使劲搓着手,蹦蹦跳跳的走在交遇身边,看着小小的一只。
“下周元旦有什么安排?”她仰起头问交遇。
“在家写作业。”
“不是吧……这么自律。”林妍妍吐槽了一句。
交遇不置可否,她的生活本来就乏善可陈。
“奈延姐会回来吗?”
林奈延高中毕业去北方城市读书之后,交遇没那么介意林妍妍提起林奈延了。
交遇摇头:“不知道。”
开学没多久,林奈延就凭借出色的外表,在中间人的介绍下找了份淘宝店铺模特的工作,日常除了上课,就是在出外景拍图的路上,行程很紧凑,跟交遇聊天的次数都少了。
最开始赚的几笔工资全给家里人花了,给两位长辈各买了一套冬衣,给交书选了支钢笔,给交遇的,则是一台最新款的手机。
所有费用加起来一万多,即便找林奈延拍图的客户多,一次几百,她又该攒了多久?
她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和朋友们逛街,保养头发做美甲,享受仅此一次的大学时光吗?
只是林奈延从不叫苦,给她们看的,永远都是自己最光鲜亮丽的一面。
仁青看在眼里甜在心里,还是心疼林奈延,说家里又不缺钱,哪里需要她一个小娃娃出去赚钱给家里买东西,交遇却明白林奈延这么努力是为了什么。
母亲的过早离世,以至林奈延太没有足够的安全感,不能心安理得享受交家人的照顾和呵护,在有能力赚钱之后,便急于尽快独立,她无法忍受别人给予的安全感。
交遇看在眼里只有心疼,她现在却无能为力,什么也不能为她做。
当天晚上林奈延给她发来视频电话,镜头里的林奈延发型和妆容无一不精致,身上穿的衣服不似她一向的简约风格,她说:“我刚拍完一组照片。”
将手机放在什么地方靠稳后,林奈延后退几步,在镜头里转了个圈圈,俏皮地翘脚摆了个pose。
该说不说,她的表现力确实很好,做大表情五官也自然。
“怎么样?”林奈延手扶着膝盖,半弯腰,期待地看着交遇,“我这身好看吗?”
“好看,”交遇说,“今天画的是烟熏妆吗?很适合你。”
林奈延搬了个小马扎,坐回到镜头前,没想到交遇会知道她的妆容叫什么名字,眼睛弯弯的:“对,我自己画的,练了好久呢。”
她拿过一旁的盒饭,揭开盖子,狼吞虎咽地大口刨起饭。
“慢点吃。”交遇都怕她噎着。
林奈延喝了口矿泉水:“吃完饭还拍最后一套衣服就可以回学校了,今天是我拍的最多的一次。”
“别太辛苦啦,钱是赚不完的。”
“哎,”林奈延夹了口菜,“叔叔以前也跟我妈说过这话。”
“是吗,”交遇笑道,“没想到小叔也会说这种话。”
家里人都知道交书是个工作狂,真忙起来,可以一连两三个月都不着家。
“可不是吗,不过工作狂也没什么不好,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有了钱,就有了底气。”
“叔叔最近有回家吃饭吗?”
交遇据实照说:“回来了两次。”
“两次啊。”林奈延诧异道,年末是交书一年最忙的时候,十天半个月在外出差都是常有的事,怎么会有时间回家吃饭的。
“嗯。”交遇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想起林妍妍下午问她的,不经意道,“你元旦会回来吗?”
林奈延鼓着腮帮子,摇头,咽下嘴里的东西才说:“元旦要赶好几个场呢,最近没接新的单子,拍完最后几个就安心准备期末考试了。”
不回来,看来林奈延的19岁生日在学校过了。
镜头外面有人在招呼林奈延,她抬头应了一声,又刨了两口饭,草草收拾了一下:“我要去补妆拍摄了,先不聊了。”
“好,拍完早点回去,注意安全。”
“嗯,”林奈延自然地抬手给了交遇一个飞吻,掌心印在镜头上,“有空再聊。”
晚上七点,江滨路某国际酒店的茶餐厅。
华灯初上,此处尽收两江旖旎风景。一名衣冠楚楚,身形清癯的中年人坐在临街的落地窗前,灰白的头发整齐后梳,流转一股沉着、睿智的精英气息。
交遇在侍者的带领下来到中年人所在的位置,这般气质的人在交遇的生活中是极其少见的,但她对这名中年男子并不陌生,在今天之前,她们已经坐下有过两次谈话,而每一次,皆以不欢而散宣告终结。
第一次见面在交遇参加夏令营的北京。获知对方来意后,她半酸不苦地说:“这么多年对我母亲不管不问,现在又要我回去干什么呢,看见我这张没有没有多少跟妈妈相似的脸,你家董事长不会怒从中来,恨不得掐死我么?”
管事对她的尖锐不以为然:“方家根基在国外,你能得到顶尖的资源,是你在交家,甚至是在国内大部分家庭都完全得不到的,捷径摆在面前,为何要走浪费时间的偏路呢?”
交遇嘲讽一笑:“偏路?你管按部就班地读书,考大学叫做偏路吗?既然不想我走偏路,为什么早点不出现。”
她把脸一冷:“方家家大业大,我实在高攀不上。”
第二次见面在国庆她接林奈延回家之前。
管家仍是四平八稳地从容:“我的任务只是带您回家,无权评判雇主的私事。”
“您贵姓?”交遇问。
“我名叫‘费舍杨’,您可以称呼我为杨。”
“杨管事,麻烦您最后一次转告您家雇主,我姓交,三代之内的亲人一个都没有了,和他没什么关系,请他安心养病,长命百岁。”
这一次中年男子彬彬有礼地起身,请她入座,交遇手揣在衣服口袋里没拿出来。
她今天穿着一袭粉色的卫衣,宽大的破洞牛仔裤,一副叛女少女的打扮。她不是很喜欢鲜艳的颜色和夸张的设计,不过这两件衣服是林奈延做模特穿的同款,她悄悄在网店买的,此刻穿着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中年男子对此不置一词,这不过是小孩子稚嫩的示威,从前经他手的事,不知要棘手多少倍,就连国外两位格外作天作地的少爷小姐惹出的摊子,他处理起来也得心应手。
“您喝些什么?”中年男子招来服务员,将菜单推给她。
“不必了,我不是来品茗看风景的。”交遇一口拒绝。
“那就来一杯热可可吧。”中年男子并不觉得难为情,浅笑着对服务生说。
虽然中年男子谈吐一派从容文雅,若仔细聆听,就会发现他的咬字发音和逻辑重音都有些奇怪,不像是纯正的中文母语人士,倒像长期在国外生活的华裔,交遇眼怀戒备地看着他。
“我还是第一次在冬季的时候来到山城,寒冷程度与北方相比也不遑多让呢。”中年男人带着面具般标准的笑容说,那笑容从容得体,却让交遇感受不到什么温度。
直到多年以后,交遇才从令人厌烦的商务社交中明白一个道理:所谓的上层人士,谈及正事前,必定会拐弯抹角,扯出一大堆有的没的。
而那些香衣鬓影的名流人士管这叫含蓄。
交遇只觉得这般东拉西扯单纯浪费时间和生命,不管是未来,还是当下,她对不喜欢的人一向没有不必要的客气,语气凉凉的:“闲话少叙,你说要给我看的东西是什么?”
中年人也不恼,从看不出品牌的黑色皮质公文包里拿出一打文件。
那是一打公司的财务报告和市场分析报告,公司名称交遇早已如雷贯耳,是交书的设计公司。
报表中大部分的东西,对于交遇一个高中生来说,称得上云山雾罩,但其中的数据和折线图,她还勉强明了。
“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交遇在大概翻看之后,神色不虞。
“您不必如此防备地看着我,”方氏老宅的管事说着摊开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这些不是秘密,有心就能找到。”
交遇语气不明地嗤了一声。
“设计行业早就进入寒冬时期,是什么原因,我不必细说,想必您也大致清楚。业内早就已经是僧多粥少的处境,即便您小叔的公司是市里设计行业的头部,我听说眼下也已经入不敷出了——哦不,不是眼下,确切地说,是在您还没来主城之前,便已有征兆。”
管事修正措辞。
交遇一时之间沉默。
很多时候,一个企业走向没落是人如何力挽狂澜都无法改变结局的事情。
没有天灾,没有**,就像江河势必汇入大海,雨滴势必坠落于地,不过是大势所趋,顺应了历史的发展规律而已,这道理交遇未尝不明白。
“我还了解到,”管事接着又下了一剂猛药,徐徐道来,“您小叔的设计公司,他过世的女性友人持有百分之三十的股份。”
“父母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我想,他妻子的这一部分股份,应当是留给您名义上的姐姐——林奈延的吧?而您跟您姐姐的关系看起来很好。”
交遇猛地抬起头,管家一派四平八稳,确信自己是捏住交遇的命脉了。
林若若有设计公司的股份,去年除夕时林奈延跟她提起过一句,眼下管事又提起,可见确有此事。
“其实您纠结回不回去,都是没意义的事情,我第一次来见您,便已知会过交先生,可几个月了过去了,他有坚定跟您表过态,给您选择回去与否的余地吗?”
并没有,有时候沉默的态度便已经说明了一切。
“因为就连您小叔都认为,您回到方宅,对您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您若继续留在这里,日后公司真破产清算了,他是否会觉得您不知好歹呢?明明您回到国外外祖家,对您、对交家人而言,都是双赢的局面。”
“即便不是因您而起,可您眼睁睁地看着他半生心血付诸东流却无动于衷,即便交先生面上不露,他心里真的对您全无微词吗?”
“您受交先生的庇佑,眼下到了您回报他的时候了。”
管事谆谆善诱。
交遇漠然地与他对视,附在裸露膝盖上的手骤然收紧:“你是在威胁我?”
管事恭敬地微微垂首,但姿态仍是傲慢的:“不敢,我们只是在商讨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管事很有耐心地等她内心挣扎做出决定,他此次国内之行的唯一目的就是顺利带交遇出国,这是他的工作。
方宅管事对待工作,一向有百分之两百的耐心和包容,这是业内共识。
“我要是答应跟你们走,”交遇一抬下巴,“你们给出的条件是什么?”
管事微微一笑:“交先生公司的业务可以全面接入方氏名下的房地产子公司,我们的资金、客源、供应链都是顶尖的。十年,我们保证交先生十年内就能稳坐行业内头把交椅,并且方氏绝对不干预交先生公司的所有内部决策,方氏承诺给您的一款一项,全都可以写进合同里。我想这个条件,您小叔应该不会拒绝。”
足够丰厚的条件,没有一位陷入困境的商人不会为之心动。
“听起来是挺诱人的,但你觉得我一定会答应跟你回去?”交遇挑眉问。
“您心里应该有了权衡利弊,否则不会坐在这里听我说这么多了,方才便已经离开了。”
管事滴水不漏地答。
“董事长自知对您有亏欠,他的意思是,只要您回到方氏,除了集团您应得的部分,属于您母亲的资产,也都将转移至您的名下,这么多年,董事长一直为您而保留,这是他给您的补偿。”
交遇嘲讽地提起嘴角,并不领情,语气尖锐道:“那我回去的条件是什么?你们给了我小叔这么丰厚的礼物,不可能只是让我回去那么简单吧?要我回去给你们卖命?还是给你们家的公主少爷们当伴读?”
“小姐严重了,”管事一垂首,“您本来就是集团理所应当的继承人之一,不存在卖命一说,有些事,不过是您应尽的义务罢了,”他说,“至于伴读,更无从说起了呢,毕竟除您之外,董事长只有一对孙辈,你们三人就是董事长的至亲,在他心里的分量别无二致。”
管事一板一眼传达自家雇主的命令:“同时为了您考虑,我们希望您断绝和国内的一切联系,上交护照,不能回国,直到您正式参与家族事务之前。”
毕竟方家的人从来就看不上交遇的父亲。
一个只会说甜言蜜语、妄想攀高枝的凤凰男,高高在上的方氏从不曾放在眼里。
交遇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某根紧绷的弦咔嚓一下断了,她抿紧了唇,眼神变得固执:“这恐怕做不到。”
“只是暂时不见,并且期限长短完全取决于您。”
管家态度温和却丝毫不退让,见交遇抵触感情牌,他又上暗带威胁的软刀子:“我们帮助交先生度过难关,作为他援助您的报酬。但我们也希望您能彻底与您父亲这边的关系,彻底割席,这对您来说,绝不是什么难事。”
与方氏集团相比,交家能提供给交遇的助力,简直九牛一毛。
明眼人都会做出同一个选择。
“就这样吧,我先回去了。“交遇“噌”地起身。
她的反应完全在管事的预料之内,至此,无需再言,总归要留点时间,让交遇自己说服自己。
“未来七天我就在这里,等候您的答复。”管家彬彬有礼地起身,目送交遇走出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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