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少权回到茶馆，看着手里的尚且热气腾腾的白玉方糕，顿时也没了品鉴的心情。
“掌柜怎么面露忧色？”门堂的小二心生好奇，“正好陈大厨研究出了新口味的点心，要不我去给您端一份来尝尝？”
他知道少掌柜嗜甜，每当见其面露此般神色，心中便明了。
大抵是体内糖分匮乏，亟需甜食以慰藉心脾。
见许少权听到自己的话，表情出现细微的变化，小二露出满意的笑容。
没办法，自己实在是太善解人意了。
虽然手下完全揣摩错了自己的想法，但许少权也不想看到他继续在自己眼前晃悠，摆摆手让小二赶紧去。
他倚靠在梨花木宽椅上，单手托腮。
观那崔新筱行为举止，绝非迂腐苦读的书呆子。
昔日在茶馆住着的时候，还成天往外跑，行踪难觅。
怎么一搬去金台书院，就像给人夺舍了一样，竟行起头悬梁、锥刺股之苦行，实难置信。
若是死记硬背就能高中，世间学子何须饮食寝眠？只需手不释卷，日夜苦读，便可妄图状元之梦矣。
许少权在心中迅速回溯与那家伙的相处点滴，虽然不多，然他也算是阅人无数，看穿一个书生绰绰有余。
崔新筱若真是愚笨酸儒，他的状元茶馆招牌可以直接摘下来送给……
且慢，“愚笨”？
这两个字犹如钟鸣，敲响在他脑海中。
许少权忽地坐直身子，面露一抹笑意。
是了，崔新筱怎么可能会是一个蠢货呢。
显然，这个人已经知道如何在金台书院“明哲保身”了。
“香喷喷的龙井茶糕来了！”小二风风火火地端着一碟翠绿的点心疾步走来。。
见少掌柜微蹙的眉心已然舒展开，唇角还带着笑，小二更是忍不住在心里得意：看看，自己这才刚端出来点心，掌柜就乐了。
他的晋升之路，走起来简直不要太轻松啊！
许少权的大脑还在思考，手却不由自主地朝着盘子里的点心伸去。
“怎么是苦的？！”
他甫一下口，未及细嚼，便忍不住惊呼出声，手中点心随之滑落桌上，宛如一轮缺了一角的碧绿明月。
“新口味？”许少权看向小二，眼神里充满了质疑与不爽。
这龙井茶糕里，竟然真的包了龙井茶叶进去。
有没有清香四溢的龙井味他不清楚，但自己嘴里倒是满满的茶叶沫子。
许少权拿出帕子“呸呸”两下，又暗暗舔了舔自己的牙，思绪全被这糟糕的苦东西打搅了。
最讨厌吃苦了！
“嘶——这个嘛，兴许是陈大厨没把握好糖度……”小二讪笑着，默默往后退了两步，想要溜之大吉。
自己犯了小二守则大忌之——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原本在脑中还是一片坦途的晋升之路，瞬间荆棘丛生，狂风呼啸。
请问陈大厨你怎么搞的？
小二就像是老鼠打翻油瓶，跑得飞快。
坐在原位的许少权将那盘点心推到一边，准备用茶水漱漱口，待嘴里的苦味消散之后，再好好找陈大厨算账。
亏他每月开这么大一笔银子请他来掌勺呢，连甜食都做不好。
“小二，要一间上好的房，再送一壶碧螺春来。”一名身着群青长衫的男人刚一进门，便说道。
“欸，好嘞！”原本已经缩回柜台的小二又跑了出来，顺带向还在旁边坐着的老板展示自己积极工作的模样。
他热情地问道：“客人您想要哪一间上房？咱们这里有‘蓬莱仙境’……”
“我要‘洞天福地’那一间。”男人直接道。
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从许少权的身上拂过，轻飘飘的。
而被他反复打量的许少权眼皮也不抬一下，似乎压根儿没注意到这新客人的到来。
“那客人您请——”小二笑眯眯地，伸手迎对方上楼。
洞天福地，也是好一阵子没有遇到有人专门点这一间房了。
不知今日，又是哪里来的“富贵”客人呢？
“贵客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转眼到洞天福地内，却不是机灵的小二来上茶，端着托盘立在门口的，俨然是方才堂中龇牙咧嘴的少掌柜许少权。
他看出对方于这茶馆是未曾谋面的生面孔，便率先问候道。
“许掌柜不必多礼，”男人举止豪爽，举起手里的茶杯敬道，“在下今日过来，也是替主子办事。”
“那明人不说暗话，”听了他的话，许少权进入房中，表情十分平静，“所为何事？”
男人环顾四周，虽然未曾言语，但眼神中流露的警惕表达了他的态度。
“你是初次踏足此地吧？”许少权淡淡道，“尽管放心，还没有人能在我眼下行窃听之事。”
无需说这里是顶楼和大堂之间的夹层，无人会踏足；就凭他的招牌还金灿灿挂在门口，他就不会被反窃了情报。
“在下也是出于谨慎。”
见他自信不似作伪，男人似乎是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才微微俯身，小声地对他耳语几句。
说罢，对方又迅速地坐直身子，还品了口茶。
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你家主子，可知晓此处办事的规矩？”许少权嘴角微扬，先抛出一颗定心丸，“此事我自可以助他达成，只是……”
他故作的沉吟很快被男人的动作打断。
“这是一百两。”对方从宽大的袖中，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锦袋，低声道，“事成之后，还有五十两的酬谢。”
毫不客气地打开锦袋数了数，许少权的笑意更盛，他就喜欢和爽快人做生意。
“成交。”
他原本还不爽的心情，此刻全部都被亮闪闪的黄金抚平了。
金台书院。
终得家中鸿雁传书，崔捷音一回到屋内，顾不得包裹里夹着的银票，她便迫不及待三两下拆开信封。
信封上的字迹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流华之手。
她垂眸，逐字逐句地读着。
信中言，家中一切都好，要他们继续安心在京城中备考春闱。还说虽然最近因为天气多变，许多地方的茶田收成都平平。
但幸好她们之前去北地收的茶叶还有库存，所以再撑一阵子不是问题。
刚看到前半段，崔捷音的神情有些紧张，继而才慢慢舒缓。
自己远在京城，传信再快也要一来二往的，信息往往都隔着时间差。
泗州城内很多东西，她都没办法及时地掌握。
“对了，听说京城前段时间有一场大火，捷音和兄长还好吗？需要什么东西尽管说，家里什么都有。盼复。”
看到这句问候，崔捷音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哀伤。她呆坐在位置上，良久之后，才缓缓拿起笔写回信。
不知写了多久，当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霞光已然透过窗棂，为灰扑扑的地板蒙上一层金纱。
崔捷音将信叠好，准备出门去找同乡人尽快寄出去。
路过书院藏书阁的时候，她忽地忆起，自己还要帮卖炊饼的赵二借书。
崔捷音将信放进怀里，轻轻拉着藏书阁门上的圆环，“笃笃笃”地叩了几下。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长髯瘦削的老人站在面前。
“先生安好，”崔捷音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晚辈斗胆，欲向书院借阅一书。”
老人目光落于她身，不似一般老人家那样浑浊，声音却更低沉而缓慢：“你所求何书？”
“《千字文》。”
闻此书名，老人却面色骤变，抬手就欲将门扉重重合上。
崔捷音见状，连忙伸手阻止，急声道：“先生且慢！”
老人怒目相视，语中满是恨铁不成钢之意，“身为金台书院之学子，竟未曾研读《千字文》！”
“你请回吧。”他摆摆手，就连额上的皱纹都显示出不耐烦来。
“先生何故如此断言？”崔捷音挺身而立，更进一步问道，“学生仅是欲向书院借阅《千字文》一书，先生何以断定学生未曾涉猎此书？”
老人闻言，脸色微僵，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言辞有失。
“反正今日不能借书！”他态度强硬，还是想要关上藏书阁的大门。
崔捷音上前一步，灵活挤身进去。
“你你你！”老人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耍起无赖来，脸上红温，“岂有此理，有没有规矩可言？”
“规矩？”崔捷音露出笑容，“晚辈所知规矩便是，金台书院藏书阁乃向所有在此求学之士敞开大门。”
“晚辈今日，偏就要借得此书。”她看向对方，并不退缩。
老人定定地看着她，见她态度坚决，重重叹了鼻息。
他“哼”的一声，转身不理她，朝着书架走去。
“你是暂住在此的考生，还是书院学堂里的学生？”
少时，从书架后走出来的老人将自己手里的书递去，随口问道。
崔捷音接过《千字文》，拱手道，“晚辈是借住在此准备春闱的考生。”
闻言，老人不禁又扭头多看了她几眼：“你知道书院后的竹林吗？”
看着对方身上虽没有什么贵重的装饰物，但衣服面料和做工也足以看出价格不菲。
崔捷音点点头，她就住在竹林附近。
“夜深人静的时候，千万不要去那里。否则……”老人叮嘱道，语气幽幽。
“否则会怎样？”崔捷音追问道。
“否则就会——”老人猛地抬高音量，故意吓唬道，“被竹林里的女妖精扒了皮，吸了血！”
像个老顽童……
发现对方是在耍自己，崔捷音好奇的心又收回肚子里，还以为他会跟自己说点什么书院里的秘闻呢，结果只是上年纪的人在编故事。
“千万不要去。”老人见她转身欲走，再次开口提醒道，“如果非要去，也不要一个人去……”
崔捷音摆摆手，意思是自己知道了。
见她背影，老人抬起手，轻轻摸着自己的长髯，沉默不语。
红紫红紫的彩云，正从天边游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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