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黑浓烟滚滚熏目,焦裂之音不绝于耳。
纷飞的碎屑遮云蔽月,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
冷光忽将稠夜包裹划破,两道利刃闪过,却仅有一道挑开咽喉,腥浓血珠溅落青砖。
少女眼里再度落下一道白翳,白刃毫不犹豫没入格挡上前的另一名黑衣人胸口,她旋身让开,黑衣人随即倒下。
身后长刀势若千钧斩落,若非她动作迅疾,此时被劈斩成两半的便是她了。
纵使她动作再快,接二连三地对阵百里挑一的高手,仍无可避免力不从心。
尽管脚步稍有踉跄,左肩伤口隐隐作痛,但梁锦瞳紧咬牙关,举剑与面前最后一名黑衣人对峙,死盯着前方大门。
上空箭矢纷飞,金戈相击不断,惨叫声此起彼伏。
昔日鼎盛梁府已然人间炼狱。
眼前黑衣人忽地双目圆睁,尖刃穿透胸膛,难以置信般捂着胸口倒下。
长刀落地。
“梁——”
梁锦瞳瞪大眼,喊声却戛然而止。
面前扑来的人将她猛然捂上嘴压倒在地,抱着她翻滚入墙壁遮挡处。
一支冷箭倏然破空而来,扎进了眼前少年的小臂。
他为她挡了一箭,不若被射穿的人就是她。
少年咬着一缕发冷静地将箭头拔出折断,霎时血流如注。
他却恍若不知般洒然看了箭头一眼,随手丢弃。那双眼遍布血丝,恶戾犹如黄泉恶鬼。
两人浑身上下皆是伤痕累累。
梁锦瞳披散着长发,衣裙残破,一小截细白的小腿裸露在外,黑夜之中白得刺眼。是她自行撕了一块裙布为自己简单包扎,肩上伤口因方才动作过大而裂开,不住汩汩冒血,白色布料在微光中依稀能看到暗红透出。
唯有明亮的眸光还伴随着火光摇曳跃动,显得无辜又纯真,纤细玲珑得像只灵巧的小兽。
她撑着手里的剑艰难地起身,张口便被打断。
“真是个小拖油瓶!闭嘴!”
少年恶狠狠地威胁道,移开目光,复又握紧了手中长剑,白刃映射虹影。
刚刚一瞬接触,他的手掌触感粗粝,生满薄茧,而今握剑的手势娴熟。
梁锦瞳还未来得及思索清楚他平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如何能熟练到宛如人剑合一,忽然就被人半拖半抱着从窗推进了屋内。
这是梁府西北角,此处久传闹鬼之说,故而成为平日人迹罕至之处。杂役都对这处避之不及,这角亭台廊榭斑驳不堪,无人打扫杂草丛生。
两人一路打到这里,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路上的尸体与残缺肢体比比皆是,青砖被鲜血染红,血腥夹杂在焦糊气味中钻入鼻端。
梁锦瞳知晓,他们今日本就该成为其中一具无声无息的尸体。
点点火星落在枯草中,乍然燎燃,风一卷,火势盛烈不可近前。
她缩头,在少年手中愤恨地挣扎却无济于事。
“你干什么?!”
梁停眉捏着她的后颈,力大无穷。
他冷眼看着她,仍是那句话:“闭嘴。”
往日流氓纨绔作派的少年此刻正经得仿佛陡然变了一个人。
他神色忽地一变,梁锦瞳趁势虚晃一剑,挣脱了他。
两人侧耳倾听。
有无数人从四面八方逼近这间厢房,本就轻的脚步声借着草木燃烧和木屑脆断的杂音在暗夜中消弭。
屋外候着的尽数是出类拔萃的高手。
刺鼻的雾气霎时催入室内。
——今夜梁府上下绝不能留有活口!
二人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
梁锦瞳握紧剑柄,这些人似是晓得她惯用左手使剑,那几名刀客同她甫一对上便先行向她的左臂斩去。
现下只能用右手握剑,也不知剑法会打多少折扣。
她独自要覆灭尚且不计其数的高手怕是心中无数,再多一人许是多了几分胜算。
不过是剧毒而已,以他们自幼饱受药与毒的体质大抵撑得过一炷香的时辰不成问题。
可……
梁锦瞳望过去,她读不懂面前这个人了。
梁停眉那双眼深不可测,忽然对她绽开笑来,一如往日不似正形。
梁锦瞳一愣。
然而愣神间,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了她的脖颈,梁锦瞳顿时心道不好——
那厢,梁停眉身形一动便轻易逼近她,生着粗茧的手指在她后颈一点,让她失却了气力,再握不住剑,“铛”地一声砸落在脚边。
他弯腰把她抱了起来,一脚踢倒厢房中一侧摞着的几箱子杂物,书册字画、断枪残剑、瓷器珠宝哗啦啦坠落摊了一地,灰尘腾起。
梁停眉踢开最后一个箱子,将她放了进去。
“你怎么还这么小,放进来还有这样大的空隙。”
他感叹着。
“幼时你就很聪慧,只要对自己有利便愿意听话,现在也是如此,对不对?”梁停眉眼里的冷沉消散,换成了前所未有的温柔。
这个人好像在哄她,尽管语速快得让她几乎听不清。
就在梁锦瞳晃神的时分,梁停眉捏着她的下颌,将一枚药丸猝不及防地喂了进去。
“活下去也别再回头!”
少年趁她不备狠狠抬手合上箱子,落了锁。
浑身酸软无力,梁锦瞳强撑着奋力拍打箱壁,无人应答。
她死死捏着自己的手腕,可它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道,软绵绵得好似一团云。
似有粘稠的液体不断滴落手背。
继而听到木门洞开四分五裂的声响,碎瓷断玉乱落如暴雨。
梁停眉的药起效甚快,不仅力气消散极快,连意识也逐渐昏沉下去。
梁锦瞳蜷缩在狭窄的箱子中,嗓子嘶哑地抠着箱壁,厉声喊:“混蛋你放我出去——”
可这声音到头来只有她一人听闻。
到后来,她大抵也喊出了那个她从未叫得出口的称呼。
视线愈发模糊不清。
随即,遽然瞪大双眼——
窄缝中顷刻透入的刺目光芒宛如烈日!
……
纵声嘶吼撕裂天穹。
“隐姓埋名别再姓梁!”
……
仪嘉十七年秋,一场大火震惊了都京。
七月流火,天干物燥,这时节偶发走水,也非属奇闻异事。
即便走水的是梁府,当朝太后的母家。
火整整烧了一夜方息。
梁府阖府上下尽数葬身于火海。
都京对于此等蹊跷之事讳莫如深。
风吹过,烟尘尽散,艳阳升空。
……
尘埃四起,渐渐弥散。
阳光洒入室内,倾照光尘飞舞。
满室东倒西歪着数十杂箱,书卷杂乱无章地堆放在一起。
丫鬟们束手无策地立在一旁,掩袖轻扇,一边手握团扇替跪坐在地上的少女驱散灰尘。
少女终于从箱底翻出一卷书,拍散上面的落灰,举着它嬉笑着提起裙摆便从藏书阁奔出。
烈日扫过云层,照得海棠明艳欲燃。
红裙翩跹也如飞花。
贴身丫鬟云袖哭笑不得地追着她跑,喊声一长串留在红裙少女身后。
“小姐您慢些跑呀!您身子不好!您慢些呀——当心摔着!”
余下的丫鬟便各自唉声叹气地收拾箱子。
少女的眼眸明明灼灼,远胜花事,脚步轻快不停。
“舅父!你寻了许久的孤本我找到啦!”
她在花苑的得月亭中寻得一抹青色身影,双眼发亮,扑跃上男子肩背,扬着手里的书卷,得意扬扬道。
男子一袭青衫,玉冠缓带,面若冠玉,已近不惑之年却仍生得肖似弱冠模样,无非是气质沉和如玉璧,不细看眼尾细纹并不知他年岁几何。
他静坐于亭中,提笔狼毫行书。
被少女力道不减地直直扑上去,落笔时手腕也并未有一丝颤抖。
轻风拂过,如同就此与他融为一体。
云袖未能追到少女,见状只得诺诺候在亭外。
恭宣王苏檀玉轻笑一声,对她道:“退下罢。”
“阿时竟寻到了?”他抚摸着少女的发顶,将书册放在桌上,赞许道,“阿时一贯很厉害,此番可是帮了舅父大忙。明日舅父便给裴尚书送去。”
“咦?舅父您是要纳妃了么?”
少女探头探脑,见他笔下纸宣,似是在写金帖纳聘。
苏檀玉抬笔敲了她额头一下,“明知故问。”
“是呀……也是时候到了。”少女仍旧爬在他肩上,神色娇憨地蹭上去,“便定在下月吉日?”
“正是。”
恭宣王至今未曾纳正妃。
当今圣上多疑,防世家大族及壮年皇子如同防边关战事、流民匪患,哪怕如恭宣王这般成日只好遛鸟走狗的异姓闲王亦不开这个先河,因此其最好无心与世家贵女成婚。
恭宣王虽是生得温润如玉,性子则风流倜傥,娶妻不成,侧妃亦无,美妾倒是纳了几房,有的是容貌娇媚的丫鬟,有的是家室清白的寻常女子。
见他委实胸无大志,为此,皇帝甚是欣慰,宫中甄选采女时亦会为其留心。
三年前,太后母家梁氏一夕之间因走水而倾覆。
不出一月,太后因哀思过度山陵崩,举国同哀。
皇室子弟须守孝三年,恭宣王纳新妾的进度便也推迟至今。
男子将少女抱到膝上,手指放在她颈后揉捏,另一手点着她鼻头温和道:“都早已过了及笄年岁,还这样爱撒娇,将来可如何寻夫家!”
少女笑眯眯道:“不妥不妥,阿时陪着舅父便可!”
她抱着苏檀玉的脖颈,语调蜜糖似的黏稠软柔,“今岁开科,阿时承蒙舅父教导已久,实在心痒痒想去试试。”
苏檀玉清和一笑,将她放下,“这很好啊。阿时想去便去,不过去之前,还得准备一番。”
“全依照舅父的想法来。”少女立在一侧,乖觉地拿过墨锭,还是满眼心无城府的明净灿烂。
……
丫鬟云袖听得远处亭中的嬉闹声,与同僚对视,皆作无奈色。
阖府上下人尽皆知,王爷对失怙失恃的外甥女苏观时宠爱有加,随了苏姓视若己出,连恩宠的小妾都不得与其相提并论。
也只有苏观时能趴在王爷头上“作威作福”,可见,王爷也果真是宅心仁厚,涵养极佳。
……
少女对于覆在颈脉上的手指浑然不知般。
就好似。
方才苏檀玉浑身紧绷,她的手臂环过去时,他如同喉间悬停了刀刃,轻捏在她颈后的手指乍然施力。
可少女软软糯糯地吃痛般蹙眉喊疼,乖巧得如一只狸奴,连一丝下意识的防御姿态都无。
他适才不露声色地松了手。
如此日日往复博弈,苏檀玉终于肯相信她对于往日的记忆的确全无,对他也持有全身心信任,愈发不抵触亲近动作。
于是,苏檀玉不再试探她,提袖间毫尖落纸与风拂海棠一同沙沙轻响。
细碎的花影落在立在他身侧替他磨墨的少女眸中,垂眸间,却好似花瓣吸坠入黑沉湖心,半点儿温文不剩。
她的确无数次想就此一刀了结了苏檀玉,却仍旧选择暂且窥间伺隙静待时机。
是了,她也并非什么苏观时,而实打实是曾经的梁府幺女,梁锦瞳。
梁锦瞳的目光放在宾客的名帖上。
——赵卿珏。
当朝太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