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锦瞳抬眸,一双眼在灯下折出熠熠光泽。
她将汤放回原处,兴致盎然地趴在桌上问:“何事?”
苏檀玉借着光,细细端详着她,倦容掩在蒸腾的热汽中,宛如喟叹:“阿时的确已是大姑娘了。”
他又斥道:“大姑娘家,坐没坐相。”
“哦。在翰林院坐得人都要僵了,在家里都不得放轻松些么?”梁锦瞳直起身子,还是认真地看着他,支颌笑吟吟道,“舅父何出此言呐?阿时都在翰林院劳碌了,今日才知早已长大?”
她悄然松一口气,现下看来,苏檀玉是不知她背地里做了什么的。
苏檀玉向来为人谨慎,倘若知晓她做了什么,定然会雷厉风行,不会同她在此周旋的。
然而他决计不移开目光,梁锦瞳的神色亦未曾变化。
苏檀玉轻笑一声,“还同我装傻充愣?”
他慢条斯理地饮尽最后一口汤。
梁锦瞳眨眨眼,颇为迷惑不解地撇嘴道:“舅父就知道拿阿时寻开心,究竟是什么事啊?”
窗外雨帘细密,在屋檐滴落沙沙,似一声声悬而未决的急促心跳。
她知道苏檀玉根本信不过她,总是有意无意想从她嘴里套出些他意料之外的话。他肯养着她,便是想从她身上挖出些意料之喜。
“舅父不说我可走了,一句痛快话都没有,净会卖关子叫人猜。阿时就不在这儿杵着耽误舅父空闲了,舅父不如早日回房同荔娘歇息,又或许是絮娘?罢了罢了,是谁都不打紧!”
梁锦瞳假意生气,眼波落到苏檀玉身上怨愤地一转,清泠泠道。
作势起身要走,便被苏檀玉出言叫住。
“阿时啊,”他笑意盈盈,缓缓道,“太子殿下今日再次请旨向王府提亲了。”
又来!
这一年里,赵卿珏可谓锲而不舍,问安的折子都要加一句册封太子妃。
他当折子是贡果,流水价给皇帝送过去皇帝会夸他一声孝顺么!
梁锦瞳在心里直骂这混球又开始独辟蹊径到荒诞不经的地步。
她试探此人,不是为了让他三天两头抽风似的递一封除却给她添堵别无效用的折子的。
面上却是波澜不惊,反问道:“阿时可不认为这事有兴趣。说起这个,舅父意下如何呢?”
苏檀玉一哂,“阿时与太子殿下,大抵只有某时筵席间有过一面之缘罢?”
他同梁锦瞳闲话家常般伸手召她过去。
梁锦瞳听话地走到他身边,被他手一展便捞到了膝头坐着。
苏檀玉最喜欢这样轻易便能扭断她脖颈的距离,也是最容易解读出她眼中情绪的距离。
似乎她还是往日的稚嫩少女。
尽管而今她的身量与面容未变,但他们到底是极少这般相处了。
梁锦瞳思索半晌,苦恼地说:“是罢?阿时与太子殿下先前并无机会相识啊。怎么想都想不出究竟是何时让殿下另眼相看了。”
她嬉皮笑脸地凑上去抱住苏檀玉的脖颈直晃,“舅父待阿时如何,阿时都晓得。而今舅父便如阿时的生父,若是舅父当真是嫌府上有个外人碍眼,想将阿时嫁出去,阿时也全听吩咐。”
梁锦瞳委屈巴巴地掰着手指,又道。
“反正如今在翰林院俸禄也够过活。就是怎么都不比舅父府上好罢了,就是他东宫再好,总也不如这儿。”
苏檀玉见状大笑,刮了刮她的鼻梁,“阿时说话总是小孩子心性,总也长不大。”
“长不大才好。”梁锦瞳顺竿子上爬,脆生生道,“那阿时便一辈子侍奉舅父也没什么不好的。左不过舅父疼阿时嘛!”
苏檀玉这才霁色三分,“好好好。舅父容许你待在王府,随你做个小蛀虫罢。不过多养一个小姑娘,又有何难?苦了谁也不会苦了你,好东西不都是先由你挑了才轮得上别人。舅父这里新得了一匹上佳丝绸,明日便差人来为你裁几件衣裙如何?”
“舅父果真最疼阿时了!”梁锦瞳从善如流地在他鬓边蹭了蹭。
说罢,苏檀玉笑得深一些,命云袖端了药来。
亲自扶在碗边试了温度,将药碗喂到梁锦瞳唇畔。
“趁热喝了罢。”
梁锦瞳垂眸看着那碗黑黢黢的药,接过来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苏檀玉拿过帕子替她擦去药滓,“阿时很乖。”
虽是说着脉脉温情的话,他的眼神却如连绵冬雨,寒意渗透骨髓。
梁锦瞳随着云袖回房时,不断回想二人的谈话。
不知何处产生了纰漏。
苏檀玉入宫大抵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稍许洗脱嫌疑,皇帝多年未变的便是十年如一日的多疑,一旦埋下疑虑的种子便会悄然滋长。
他被赵卿珏那边摆了一道骑虎难下,还能寻常地提及提亲一事,想来也是抓住了些许赵卿珏的把柄。
苏檀玉心中有数,大抵本就没把赵卿珏这群人放在眼里。
自然,皇帝也没把赵卿珏当一回事。
熟稔地三言两语将请旨驳了回去,让他不要成日游手好闲——
哪知翌日,“游手好闲”的人便等在翰林院门前等着她。
这些日子都京恰逢倒春寒,雨丝如飞絮,夤夜竟落了场薄薄细雪。
春雪仍旧落到了今日,却是落地便化。
赵卿珏撑着柄伞立在几进院落门外,身姿颀长挺秀,雨雪拂过他绯艳眉目,好似棠花簌簌坠琼华。
裴十二见了他便眉开眼笑,更是跳脱,与埋首书卷时的循规蹈矩死气沉沉全然不同。
“殿下大忙人儿呐!皇上今儿没叫你安生点儿坐在东宫抄《心经》?”
到底是旧时同窗好友,哪怕裴十二讲话再僭越,赵卿珏眉也不抬一下。
近来皇上专心礼佛,便也顺带着让几个儿子们也都熏陶一下佛法,体会心静的妙处,更是常常拘着“心性至为浮躁”的赵卿珏抄经。
赵卿珏睨他一眼,漫不经心道:“自然是抄完了。”
“赵兄,这番翘首以待,等哪个妙人呢?”裴十二阴阳怪气,“你近来属意的苏姑娘……”
他抬眼望。
那位苏姑娘就在不远处,撑伞盯着砖缝出神,手指玉骨雕琢般白皙。
裴十二奇了,同样盯着砖缝瞧。
却瞧不出个所以然。
雨打青砖,那处无花亦无草,想来是有什么他无法参透的绝妙。
就好比赵卿珏此人,向来也有着他人无从下手析精剖微的高深境界。
大抵是种雅趣。
梁锦瞳遥遥见到赵卿珏那红艳欲燃的身影,恨不能就此遁地逃蹿。
可惜她盯着砖缝盯了半晌,不仅自己钻不进去,亦无法将赵卿珏这么大个人塞进去……是以,全然不可就此扬长而去。
雨夹杂着雪粒子落了一天一夜,寒意浸透四肢百骸,磨人得很。
拜苏檀玉所赐,甫一到阴雨天气她便困倦得很,四肢僵麻浑身难受,病怏怏地伏在案前,眼睛都要在连篇累牍的书页间看花。
现下眼前便是白花花一片,唯独赵卿珏的身影艳烈异常。
梁锦瞳难掩内心垂头丧气,偏生还得端着架子,端庄行去,同太子爷行礼。
赵卿珏虚虚一扶:“客气什么?”
“新一季的衣裙裁了没?”他开门见山,饶有兴致地问,又自顾自道,“不若孤赠你几匹丝绸,也不必忧心忡忡。皇叔府上什么都不缺,也叫我不必费心,可到底是做侄子的,登门拜访怎可失了礼数,如今总算有了得心好物前去。”
梁锦瞳乍然抬眸,讶异神色尽显。
登门拜访?
他这又是搭错了哪根筋?
本以为赵卿珏不过是拿她来做个幌子,她也好乘东风让他为苏檀玉多作阻挠,她也好有朝一日金蝉脱壳。
怎知此人还没等她细作打算就大肆动作,无非也想在她这里来个出其不意。
无论是赵卿珏还是苏檀玉,果真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既是提亲,怎好意思空手前去?”赵卿珏施施然道,“明日我便去府上拜谒皇叔。”
梁锦瞳强忍着寒气袭人的不适,勉强笑笑,“殿下说笑了。”
她不等赵卿珏开口,便自行行礼,“知今还有急事,近来阴雨连绵,儿时落下的旧疾复发,早约了大夫去抓药,先行告退了,还望殿下海涵。”
她走得太急,的确在湿滑青石上打了滑,宽大的官袍着身,广袖内汩汩灌了风,显得她更为纤细消瘦,在雨幕中凝成靛青色的小小一点,看来的确是弱不禁风模样。
见赵卿珏锁眉凝视着少女的背影,裴十二伸出五指在他眼前一晃。
“怎么?人要脚有脚,要伞有伞,你在这儿深情凝望作甚?”
“自然是一见钟情。”赵卿珏收回目光,眼里被雨浸透,好似翠幕铺山水,唇一勾,话说得还是草率了事。
“你是觉得她像梁锦瞳?”裴十二对“一见钟情”之说不以为然,手指一动,似是想抓个折扇烟枪之类的玩意儿,却如今奈何手头空无一物,连杆笔都无,只得屈肘托下颏作深沉状。
赵卿珏反问:“那你怎么看?”
裴十二耸肩,“站着看。”他这才正色几分,“我看不像。”
“嗯?”
裴十二道,“无论是或不是,世间都没这个人了。”
苏观时方才每一分动作与神态都与梁锦瞳大相径庭,念及她曲折迂回地提点了汀州税收一定有门道,与记忆深处时而一鸣惊人的少女还是不免有几分相似。
面容并非肖似,身形却相似。
然而这样的人实在多。
是与不是对裴十二而言并无分别,即便是,也绝非他能置喙的秘辛。
不若装聋作哑。
赵卿珏不动声色:“你说她拐弯抹角地提点你,为的是什么?”
“为她自己。”裴十二简短道,“她所言不虚,汀州闹鬼传言甚嚣尘上,口耳相传一路传到了都京。一时调转矛头轻易,但你那皇叔可不是吃素的。真真假假你自行定夺。”
赵卿珏点头,“哦。”
他抬眼看浓云遮昼的天色,雨雪霏霏。
“时辰尚好,去煮一场雪?”
闻言,裴十二看向他,朗声笑道:“成。”
仿若还是少年时,少年们眼中跃动茫茫雨点似光斑。他们在檐下听雨,楼中煮雪烹茶。
而那煮雪……
煮的却是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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