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正值休沐日。
云收雨霁,红残凋落。
昨日入夜时分,雨渐渐停了,梁锦瞳捣着终于稍稍爽快些的双腿,跳下床榻,装模作样地用天真的语气站在院里叹了几句,苏檀玉还好声安慰她,说下月牡丹盛开宫中大抵会设宴,这回终于能带她去赴宴了。
阳光彻净,入眼青翠欲滴,满是鲜亮焕然。
“——梅花谢了叹冬时已过,海棠落了嚷嚷风雨不饶花,明明自己阴雨多日旧疾复发难受得紧,还心疼那些花。入夏时节,等蔷薇开了便又开心得不得了,一年到头心思总随着花变。”
苏檀玉望着一院碧绿,含着笑对赵卿珏道。
赵卿珏点点头,说单纯的女子很好,他很喜欢。
苏檀玉说世间这样的女子多得很,不必执着于一人。
赵卿珏说只要是她他就喜欢。
杯盏中上好的贡茶早已凉透,可无一人端起品茶。
清茶映出上首两张轮廓或清隽或旖丽的面容,虽面带和煦的笑,神情却都谈不上愉悦。
……
客堂中。
梁锦瞳收回目光。
此时,她抱着猫儿坐在椅中,懒洋洋地听二人你来我往间已是不见血的刀光剑影瞬时掠过。
终于谈及了她,闻言满眼天真地抬眸,“前些年养病时,舅父不常在府中,无人陪知今说话,知晓月令变化如何可不就是得靠花儿。儿时舅父逗我开心也喜欢折花儿哄我。”
话里话外条理缜密。
“苏观时”终于被“寻了她许久”的苏檀玉捡回府上,他亲口告知她不过是忘了许多过往,她须得深信不疑。
赵卿珏颔首,“苏姑娘与皇叔的感情果真深厚。”
他盯着她的眼睛看,梁锦瞳报以微笑,目光盈盈含羞带怯。
总归不是“梁锦瞳”会拥有的眼神。
赵卿珏见状,对她轻描淡写地又是一笑,并没有任何意味。黑曜的眼里连翻涌如阴云的恨意都没了,一并云销朗煦,明彻如天光。
仿佛那时得月亭中只不过是她的错觉。
在赵卿珏眼里,她口中真真假假,方才有趣。旧日他们对谈便是三分真七分假,久远的少年时在面前的杯盏中模糊成一个笑意盈盈的影子。
梁锦瞳想,其实赵卿珏与苏檀玉讲话时吊儿郎当的腔调,和往日别无二致。
如今人事已非。
难得的几日休沐,好容易霾雨放晴,梁锦瞳浑身酸痛了近一日,正巴不得好生休息。
本就没把赵卿珏那番“明日拜谒”的夸张言论当一回事,原本睡到日上三竿在房中百无聊赖地逗猫儿,却被火急火燎的云袖强迫着易容乔装套上衣裙,领到了客堂里。
她手里抱着猫儿不撒手,云袖只得由着她去。
一路上,梁锦瞳惴惴不安地直绞衣袖。云袖还安抚着她不必紧张,说如今小姐是天子近臣,那东宫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她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她心道这绝不是紧张,而是她不认为赵卿珏不会逮着机会给她添乱。
手里这衣袖就如同赵卿珏,梁锦瞳是真想把他拧成麻花。
苏檀玉纳妾宴后与赵卿珏狭路相逢,他那记眼神委实令她心神不宁。
她认为接近赵卿珏需从长计议。毕竟以她对其了解,这人睚眦必报,领了他的仇实为飞来横祸。
于是梁锦瞳这一年来对赵卿珏避之不及,能不碰面便尽量绕开,成日东躲西藏,对各式宴会请帖能推则推。兴许此人回过味来了。
待到了客堂,梁锦瞳果真看到那张堪称绝代风华的脸转向她,露出一个阴谋得逞般的笑意。
可赵卿珏作来却并无小人之相。
她认命般在椅子上坐下来。
是祸躲不过啊。
未过多时便晓得赵卿珏借着来拜谒,点名赠了她几匹绸子,随即东拉西扯了半晌朝中事务,而苏檀玉拒不提及近在咫尺的她,于是赵卿珏殷切道明:他今日是特地来问问皇叔对他的亲事意下如何。
他也实实在在是携了无限诚意来提亲的,盼着有朝一日亲上加亲。
赵卿珏笃定道:“我对苏姑娘一见钟情。”
苏檀玉回道:“何时见过的呢?臣思来想去过往,阿时并未向臣提起过殿下。”
“许是皇叔事务繁忙,提了也不慎忘却了。”
梁锦瞳听着他们二人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由得想笑。
苏氏做了一朝帝师,还娶了先帝的表姐沵云郡主,然而帝师过世得早,皇帝为尽孝,不仅葬仪与追封隆重,也将其子苏檀玉顺带着封了王,视同手足。幸而苏檀玉不学无术,整日醉卧于花丛,皇帝对其谈不上相当放心,至少也不会过分防备。
一旦苏檀玉与赵卿珏凑到一起,却难保皇帝还能自欺欺人这二人不过臭味相投。
先不说苏檀玉为在皇帝面前自保也不会同意亲事。在他眼里哪怕记忆全失与赵卿珏两情相悦他也不会出此下策,她知晓苏檀玉不少底细,把她让给赵卿珏不亚于他亲自跳进火坑打个滚。
梁锦瞳出神地盯着赵卿珏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猫毛。
幸而,无一人在意她在做什么。
两位贵人坐在上首,她一个下官自然没有坐在王爷膝头的道理。
除非他们提及她,不然她并无插嘴的资格。
“她怎会连匹绸子都缺?”苏檀玉温文尔雅道,望着她的目光慈蔼,倒也如兄如父,“这身便是新裁的,也劳殿下记挂了,臣府上还不至于缺这些吃穿用度。”
赵卿珏还欲坚持,闻言还是恳切道:“皇叔若……”
梁锦瞳听不下去了,霍然起身,话音柔软气力不足,却咄咄逼人:“我是个物件对么?太子殿下可否还要请舅父割爱了?”
她昂首,深吸一口气,继而冷声道:“成亲这样大的事,偏偏我的意见不甚重要是么?我与殿下连会面都屈指可数,几匹绸子就想收买我,哪怕东宫再好,殿下这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也不会嫁的。”
梁锦瞳一口气说罢,福身,“太子殿下,微臣多有得罪,还望殿下海涵。知今不过一介下官,高攀不上东宫。”
她带上目瞪口呆的云袖,抱着怀中酣睡的猫儿扬长而去。
……
转身后,依稀听得苏檀玉温温柔柔道:“她自幼就是这个性子,也是臣的错……将她纵得太跋扈,臣定会好好管教她的。改日臣亲自去向殿下登门致歉。”
赵卿珏亦推脱道:“不必。皇叔真是客气了,阿央的性子与苏姑娘差不离,我早已习惯,怎会感到冒犯?”
……
离客堂渐远,云袖还在手舞足蹈地奉承:“小姐伶牙俐齿,当真是果敢过人!”
“东宫这提亲提得有趣!说什么一见钟情,鬼才信!”
“是是是……他别对我怀恨在心就好了……”
梁锦瞳敷衍着喋喋不休的云袖。
她起身划清界限,可谓四两拨千斤,能让苏檀玉舒心便够了。
至于赵卿珏,她只觉得他定然会越挫越勇,直到实现他的目的为止。
而梁锦瞳转身步出客堂,陡然听到“阿央”二字,再度陷入了沉思。
她仍旧不曾回头,足下也未有一丝停顿。
不仅是赵卿珏,苏檀玉也在背后虎视眈眈。
她得谨记,苏观时不是梁锦瞳,她与长乐公主素未谋面。苏檀玉去岁纳妾时,赵淳央刚好身染风寒未能出席,礼是差下人来送的。
“阿央”是六公主赵淳央的小字。
梁锦瞳也记得,赵卿珏从未这样唤过赵淳央。
昔年还在国子学,他们相处时,赵淳央脸上藏不住事,摆明了不喜这个放荡不羁的皇兄。
两人若被迫在同一处,不是赵淳央找借口脚底抹油就是赵卿珏堂而皇之地借故先行离开,蹩脚如出一辙——赵淳央说她的母妃给她托梦让她最近少与兄弟来往,恐有口舌之争;赵卿珏让裴十二去了又回,用早已备好的词信誓旦旦说夜观天象大事不妙不可在此久留。
几个皇子皇女之间,远称不上情谊深厚。
天家哪来那么多脉脉温情,没有一人出自一母同胞,各自的母妃为了挣前程,在宫中斗得不亦乐乎。几人之间往后便是你死我活,因而自小全无寻常百姓家中与兄弟姐妹和睦相处的意愿。
六公主赵淳央的母妃庄嫔在生她时血崩薨逝,虽有过一段得宠的日子,死后也受追封至贵妃,可谁都知晓,在宫中冗长的身后名算不得什么,总不比活着更好。皇帝以示补偿,赵淳央生下来则有了封号“长乐”,被膝下无子的几名嫔妃一同拉扯大,早知自己不比兄弟们有靠山,性情温懦,才学平平,在宫中不被皇帝重视已久,也不太重视培植自己的党羽。
在梁锦瞳的记忆中,赵淳央的性子与骄纵全然风马牛不相及。
少年时期赵淳央追着她和谢家的女儿谢之惜跑,比起几个或是不靠谱或是不聪明的兄长,更愿意将她和谢之惜视作长姐。
苏檀玉承诺下月的宫宴会带她一同前去,兴许能遇上赵淳央。
……又是长久未见的故人了。
昨日拖着酸痛的腿去煮雪楼那一趟也没白去,梁锦瞳很欣慰地看到赵卿珏也在布自己的局。
其中关联勾结的人不在少数,有能耐见到这张榜的人也不少,江湖中众说纷纭,一传十十传百,总会打草惊蛇。
他若真要捉鬼,她也会不计前嫌助他一臂之力。
“在府上待着无趣,”梁锦瞳回首对云袖道,“出去走走——”
话说到一半,在云袖白日撞鬼般的神色中愕然回眸。
结结实实撞上了一人结实的胸膛。
“苏姑娘身子好坏与否全凭一张嘴。”赵卿珏上下打量着她,一开口就是怪声怪气,“现下可好?”
“好得很。”梁锦瞳退开一步,还是疏离道,“微臣一时被愤怒冲昏头脑,殿下肯大人不记小人过,微臣已是感恩戴德。”
赵卿珏不是来特地挖苦她的,俯身笑开,逗弄似的弯腰贴近她,“苏姑娘可还是怨我与你会面屈指可数?”
他用她的话来堵她。
“那我今后与苏姑娘常常相见可好?”
云袖的神色已从“白日撞鬼”换做了“日日撞鬼”。
而梁锦瞳垂下眼帘,耳畔回响着的是赵卿珏轻声落下的最后一句话。
旧识们还剩几个,终于快出场完毕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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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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