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夜跑马不停，第三日天呈薄明时，四人一猫到了灵泽城脚下。守城将一眼认出领头的李玄乙，城上连敲三声响鼓，城门大开，一行人长驱直入，到灵泽府前才歇。
李玄乙从马上一跃而下，托与马夫后阔步往府中正堂走去。途中她们已经得了消息，而今四城城主皆聚于此。李玄乙刚跨过门槛，便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坐着轮椅在堂中与李方州说话。
“金老师？”李玄乙皱起眉头，金忱几乎不出鬼市，而今到灵泽城来，定是陈留那边又出了问题。
“小衍。”金忱转身，“陈留宣战了。”
就是她们离开神殿的那日，穹玄的天幕中忽然出现了一段影像：陈留一身白袍金衣，自称九重天上神，宣告穹玄有违神意，不日审判。百姓震动，以为真有神迹，皆俯首跪拜，恳求神明原谅。
“与神对抗的事，很多人不会做。”李方州说，“灵泽的修士已有半数拒绝再备战，剩下的也在动摇，坚定不移的人寥寥无几。”
对于穹玄的很多人而言，神是一桩虚无缥缈的事，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力量。人站在高不可攀的山峰之前总会感到害怕，害怕无法登顶，害怕行至半途跌个粉身碎骨。一旦开始害怕，犹豫就如潺潺细流，从每一寸决心的缝隙往里漫溢，在每个你动摇的瞬间敲软你的膝盖。
“我想到了。”李玄乙说，“想要大家与我们一起反抗，就要让大家看见神有被打败的可能。”
就像在山峰中辟出一条小路，让所有人看见山峰虽高也有攀至顶峰的可能。
李玄乙扭头看向吃得多，猫立刻领会，嘴巴一张吐出一颗蜃影珠放到李玄乙手心。
“九重使全部已死，这里是记录，还有我和陈留对话的一部分，足以证明他不过是一个借用了力量的人，和我们同样的人。”李玄乙说，“我们会去找蜃族，让穹玄的所有人都知道真相，我想在这之后愿意与我们同路的人就会做出选择了。”
除了银红和吃得多随李玄乙去鬼市寻人，其余几人选择留在灵泽府，也替李玄乙做各自城中的接应。李玄乙才走出正堂，就看见长廊里一袭红衣匆匆赶来，在她看清来人形貌前就已经张开了双臂。
“小燕！”谢行云紧紧地抱住李玄乙，两秒，而后松了手，将人拎着左左右右看过一圈，确认没有缺胳膊少腿才长舒一口气，“你没事就好。”
李玄乙问：“怎么过来了？我听方州叔说，你最近忙得脚不沾地的。”
“神迹的事李城主应该都和你说了吧。”谢行云说，“我来是要告诉你，小燕，无论发生什么，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会赢。”李玄乙坦诚道。
“那我也站在你这边。”谢行云做了城主后很少有这样执拗的时候，此刻把话头咬得死死的，一点不松口，“我说完了，你走吧，去鬼市的马车已经在府门前了。”
谢行云把李玄乙推出去，跨过门槛时李玄乙的步伐轻快得像将要振翅的鸟。时间已经不足够她从一只幼鸟做起，缓慢地学习如何搏击长风，她必须长出丰满的羽翼，能够将整个穹玄包裹在自己的庇佑之下。
尚未行至鬼市，李玄乙远远便看见灵泽湖边站着一人，身量不高，像是孩童。又近了些，面前看清轮廓，李玄乙登时认出是什么人。
“李玄乙，恭候多时。”长吉依旧是初见时的那身袍衣，叠手躬身向李玄乙致礼。
“你已经知道我要做什么了。”李玄乙没有问，平静地陈述出自己大概猜知的这个事实。
长吉点头，“我说过，人世间的每一件事都在蜃族的推演之下，这一刻，早已是我们推演过的。”
“能推演到结局吗？”李玄乙问。
“能。”长吉给了一个李玄乙意料外的答案，“但只有一条路是生门。”
李玄乙又问：“谁的生门？”
长吉回答：“是你的，也是穹玄的。”
李玄乙没有接着问，长吉看着她的眼睛已经告诉了她，这条路早已在她的脚下。如何对付陈留和圣人冠，她心里确有一个办法，可任她如何看，那个办法也并非她的生门。或者说，穹玄的生门与她的生门在她的推演中是无法重合的。李玄乙决意暂不去想这些，倘若两个生门必然要舍弃一个，她心里早有答案。
蜃影珠放入长吉的手心，他合拢双手轻轻搓动，而后掌心的缝隙间珍珠如流水般淌入面前由侍女亲执的琉璃盏中。那盏珍珠被无数蜃族人领走，他们将夜以继日地赶路，直至到达自己的终点并将真相告诉所有人，
剩下的事就只有等待。
还有——
“李玄乙，真言珠的事你想好了吗？”李积素不知何时站到了长吉身边，抱臂又问起李玄乙此事。
“想好了。”李玄乙说，“我要试试不用真言珠脱离控制。”
“你做不到的。”李积素说。
但李玄乙是个固执的人，“我要试一试。”
“那就让我们帮你吧。”长吉说，“若论心力上的控制，蜃族是最强大的。”
真言珠的训练在李玄乙简单安顿好后就开始了，长吉会展开蜃族的领域，在这个领域里他的灵力将被最大化，而这也意味着，李玄乙将承受无限的精神压力。倘若她能在这样的压力下脱离，那么没有真言珠，她也可以坦然地走入圣人冠。
“你真的想好了吗？”在李玄乙进入领域前，李积素又问。
“我想好了。”李玄乙答完，半只脚刚踩进领域，李积素的问题又立刻追上她脚跟。
“值得吗？”李积素问，“有必要让自己看起来那么伟大无私吗李玄乙，其他人重要，你就不重要了吗？明明只要答应那个人，就能抛下这里的一切回到你的家过安稳的生活了吧。”
李玄乙愕然，李积素说的并不在自己给长吉的那颗蜃影珠里，那她是如何知道自己与陈留的谈话的。李积素抬手一挥，一粒几不可察的珠子从李玄乙的衣襟上飘下，落进李积素指间被碾成了粉末。
“是的。”李玄乙把脚从领域里收了回来，“李积素，你说的没错。倘若这件事有无数人可以去做，那么我也许会和每个普通人一样，选择对自己最好的那个办法。可是这件事只有我能做，那我便义无反顾地去做。李积素，我并不伟大也不无私，相反我所有的勇气都来自于一颗私心。吃百家饭，报百家恩，我只是想要保护对我来说重要的人，这就是天下最大的私心了。”
“李积素你知道吗，作为李玄乙，这是第十六年，作为李衍，这是第二十五年，而作为我，这已经是我活着的第四十一年。我很贪心，我还想过睡醒可以看见太阳，饿了可以吃烧饼，不开心就在山崖间坐一整天看树，开心就到街市上去走一走的日子。”
“我会走到底的，我知道这是最后要走过的路了。”
说完，李玄乙一头扎入领域之中。长吉的领域里漆黑一片，没有李玄乙想象中被扼住喉咙的窒息感，反而是无尽又漫长的平静。李玄乙盘腿坐下，在这片寂静里等待，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这种安静变成了一处空洞，攀移到李玄乙的心里，叫嚣着需要被填满。
李玄乙试图忽略，却反而使它愈演愈烈，甚至到了要往四肢蔓延的地步。等李玄乙意识到不对时，自己的心神已经完全被领域摄住，动弹不得，那力量往里收紧攥住她的心脏。那块跳动的红肉膨胀起来，最后濒临崩裂。在一切行至难以收场之前，领域将李玄乙弹了出去。她感到喉口一甜，而后呕出一口赤红的鲜血，滴滴答答染了满袍。
“没有真言珠，你做不到的。”李积素说。
李玄乙摇头，“再来。”
她再一次进入领域之中，这次不同于上次的刻意忽略，她调整呼吸让自己变得平稳，起初收效甚佳，那种控制的不适不再扩散。但很快李玄乙发现了不对劲，那股力量不再试图将她包裹，而是往她身体里坍缩。如果说前一次是泥沼缓慢的吞噬，那么这一次就是被戳破了胃囊，酸水流进心肝脾肺中，由内而外的腐蚀。很快她再次被弹出领域，血从捂住嘴巴的手指缝隙里往外漫溢，剧烈的疼痛产生让她无法忽略的晕眩。
李玄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横臂拭过口唇，又往领域走。
“李玄乙，没有真言珠，你做不到的。”李积素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眉头紧紧皱起。
“总要……总要再试试的。”李玄乙轻轻拨开李积素的手，往前两步摔进领域里。
前两次她已大概知道脱离心力控制的诀窍，既不能抓得太紧，也不能放得太松，那种力量无孔不入。她心里拎着一杆天平，砝码盘摇晃，她需要探寻在一毫一厘间的平衡。稍有不慎，一切失衡，吞噬铺天盖地袭来，毫无还手之力地沦为受制于人的俘虏。
再来、再来、再来……
在不知道第几次之后，李玄乙几乎站不起身，需要膝行向前才能回到领域。她又一次被人擒住手臂。
“李积素，我可以……”
“李玄乙，已经够了。”是长吉，“今天到此为止。”
李玄乙仰起脸，“长吉先祖，倘若今天到此为止，那么我将永远无法走入圣人冠。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长吉看着她，于心不忍，“李玄乙，圣人冠的力量比我的领域还要更上一阶。”
李玄乙忽然懂得陈留为何能如此肆无忌惮了，唯一的真言珠毁在贺山手里，陈留拿着圣人冠可以控制整个穹玄，届时所有人都是待宰羔羊。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李玄乙问。
“还有一个办法。”长吉说。
“什么办法？”李玄乙如溺水的人攀住浮木般，紧紧攥住长吉的衣袖。
“吃药。”长吉答，“蜃族有一种秘药，服用后可以短暂地割裂这种控制，代价是效用时间一过，服药者将心智全毁……李玄乙，这样的代价你承受得起吗？”
心智全毁，说得直白些，就是变成傻子。做李衍时，她是人人艳羡的天才，做李玄乙时，她是天资卓越、一点就通的学徒。吃下长吉的药，就意味着往前四十一年她所有热爱的一切都将毁于一旦。她也希望自己可以说不在乎，可事实是她没有办法完全割舍自己一步一步走过的时间，无法割舍原来的自己。
李玄乙，这样的代价你承受得起吗？
“让我吃药吧。”李玄乙的声音轻轻的，“先祖，待到那时，请你将这个药给我。”
李积素在一旁眼瞳颤动，她怔了片刻，而后两步压到李玄乙身前厉声质问：“李玄乙你疯了！”
李玄乙仰起脸来，神情淡淡的，没有回答什么。她早已做下过决心，倘若穹玄的生门与她的生门无法共存，那么她会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的生门。
“先祖，请告诉我，那个药大概可以支撑多久？”李玄乙问。
“半刻。”长吉答。
李玄乙点点头，“那我会在半刻内杀了陈留。”
她不再进领域了，踉跄着走回自己的屋子里去。李积素站在原处，一直看着李玄乙，直到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鬼市里难分白天黑夜，李玄乙睡到一半惊醒，便如何也睡不着了，索性披上外衫走到外面去，从水底往上看月亮。
“你也睡不着？”李玄乙揉了揉眼睛，看着李积素倚在船舷边。
“聊聊吧。”李积素也学会了避而不答，“想聊什么？”
“你说要聊聊，却又反问我想聊什么？”李玄乙笑了，而后真的思考起来，“不如和我聊聊楮行吧，那个圆滚滚的鱼能化成他的样子，你们一定见过他。”
“他啊。”李积素说，“确实见过几面。身上一股死人味，说话三句不离他妹。他有天喝醉，抱着胖鱼说他好想他妹妹，我问他想妹妹怎么不去找她，楮行一下就丧脸了，说妹妹在很远的地方，他现在找不到。不过呢，他很快就要回家了，等回家，他就能见到妹妹了。”
“也不知道他见到他妹妹没有。”李积素这样嘟囔了一句。
李玄乙想，楮行见到了，只是那时他的妹妹并没能想起来。按照陈留的安排，他本来应该在自己生日前从穹玄回到地星，可现在她永远见不到楮行了。
“我那个时候，根本不懂这是什么样的心情。但现在……”
“李玄乙，我想好了。”李积素站在院子里，冷不丁斩断话头说了这样一句。
“想好什么？”李玄乙把外衫往里紧了紧，没等到李积素的回答。
只见李积素咬破指尖，用血徒手画出一个奇异的法阵。暗红色的灵力沿着血液的痕迹流动着，环绕在李积素的身侧。
“你做什么？”李玄乙皱紧眉头，察觉到一丝不对。
“蜃族子民在此，献祭全部灵力修为，自成真言珠。”李积素的吟诵快而坚决，即便李玄乙已经在意识到的瞬间催动灵力介入，还是被结成的献祭阵法阻拦在外。
“李积素，你干什么！”李玄乙试图强行撞开那道屏障，但都是徒劳。
“私心啊，当了这么久江洋大盗，我也想青史留名。”李积素笑起来，笑得松快，这几日的那种紧绷感在这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指尖，感受灵力的流逝，献祭已经开始，李玄乙是无法截断的。
一点又一点，李玄乙看着阵法里李积素的身体散作无数莹白色的光点，缓慢地汇聚、凝结，直到光辉散尽，原处只剩下一个巴掌大的贝壳。贝壳两片壳一张，骨碌碌吐出一粒珠子来，刚滚到李玄乙脚下，就听见李积素冷嘲热讽的声音响起来——是留音珠。
“李玄乙，我这一生说真话的时间实在不多，最后一句，你要走得远一点，再远一点，不要停下来。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骗过你一次，现在还你一颗真言珠，扯平了。”
“你们人族太脆弱了，动不动就坏脑子，想了想你流口水的样子，还是算了。去看太阳吃烧饼找棵树盯着看吧，不必为我难过，一点修为而已，等个几十年，姑奶奶又是一只好贝壳。”
李玄乙此时才迟钝地感到紧攥的五指间，一粒圆珠硌痛了自己的掌肉，摊开手来一看，正是真言珠。
悄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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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请长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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