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再相逢
晗瑛屠完天宗，顺手放了一把大火。
火光冲天而起，点燃了天宗头顶的夕阳。
夕阳足足烧红了半边天，晗瑛抱着昏迷不醒的琚铧，另一只手横着滴血的灵剑。
这柄灵剑单名一个“铧”字，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就像晗瑛本身一样，它也是一个传说。
“铧”。
是的，“琚铧”的“铧”。
这把剑斩过邪祟，伏过妖魔，剑锋所至无往不胜、无人能敌，它淬着血火而生，是一柄神剑，也是一柄杀剑。
而现在，这柄剑指向了修界第一大宗——天宗。
晗瑛的目光从惊惶失措的天宗弟子身上移开，凝在了名为“铧”的灵剑上。
“铧”的剑身映着血光，寒冷而坚锐。
晗瑛低眉垂目，一任夕阳余晖洒落在她身上，山腰有红云翻浪，山顶是火光彻天。
时空与记忆在暮色里重叠，仿佛回到了百年前的那个黄昏。
那天云海翻涌着夕阳的余晖，怪石苍松在彤云雾霭中若隐若现，几声猿啼鹤唳被清崖荡开，响成一片，经久不息。
晗瑛从山道纵身而下，暮风盈袖，吹动她一身衣裳上下飘摇。
呛人浓烟将晗瑛拉回现实，天宗弟子围上来，看她的目光里纷纷带着恐惧。
晗瑛带着琚铧杀出重围，无人敢挡，亦无人能挡。
她带着琚铧离开，再没出现在江湖上。
历史长河浩浩东去，传说便默默褪去绚丽色泽，浓缩成史册寥寥数笔。
百年前，云门晗瑛、蓬莱琚铧互为挚友，同起同坐，同止同息，亲密无间。
后云门分裂为天地二宗，琚铧被困于天宗无度塔百年，晗瑛为救挚友，叛出蓬莱，两甲子后只身杀去天宗，毁无度塔，救走琚铧。
后，二人隐逸江湖，不复见于世。
琚铧在枯瘦字迹的罅隙里断断续续做着噩梦。
梦里那场大火像是烧了一百年，火光中，人们惊慌失措向山门逃窜，琚铧目眦欲裂，声嘶力竭。
“你走！你走啊——！”
她将晗瑛的身影推入夜的另一边，回身逆着人群，提剑奋力荡开永夜。
火光翻涌，云海激荡起呛人烟雾和震天喊杀，护山灵阵摇摇欲坠，树影幢幢，修士们斗作一团，死战不休。
琚铧再怎么天纵奇才，也不过十九岁，她捻着剑诀杀向山顶，以为能赶上山巅的决战。
可她慢了太多步，山道在她眼前断裂，火光纷纷扬扬向下坠落，记忆发出鲜红的碎裂声，琚铧跟着下坠，火光晃了她满眼，温热的血滴滴答答地从耳边落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熄灭了，世界黑暗下去，唯余滴滴答答的响声毫无规则地敲打在不见天日的灵阵上。
一百二十年前，云门分裂，琚铧的师长皆死于那场权力争斗，自己则被囚禁在无度塔里。
无度塔里关的清一色是修界死囚，一旦关入，便永无重见天日之机。
至少，在晗瑛毁塔之前，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琚铧也不能例外。
滴滴答答的声音急促起来，琚铧梦中下起了雨，刺目的红色仿佛被冲淡了，琚铧感到有冰冷的风吹在自己身上，她竭力睁开眼，她躺着，一任久别经年的夜色闯入她的眼眶。
她什么都看不见。
琚铧静静躺着，她能听得见沙沙的响动和滴滴答答的落水声，还能感到冰凉的风吹在自己身上。
这里不是无度塔。
她后知后觉得出结论。
外面似乎下雨了，琚铧感到一阵陌生，她上一次听见下雨，又是什么时候呢？
她努力回忆，回忆像是生了锈，显得格外模糊，她只回想起几道看不真切的身影，笑声从遥远的时空传来，失去了固有的鲜活。
琚铧隔着记忆回望，慢慢地想，似乎起风了。
她发现自己正平躺着，但却不知道自己躺在什么地方。
肯定不是躺在无度塔内。
琚铧一用力，从竹榻上坐起身来，周围依旧一片漆黑，周围没有点灯，她什么都看不见。
身上的锁链被人斩断了，琚铧没由来地想：我已经死了吗？
这不可能是梦，她的梦里只有跑不完的山道长阶，烧不灭的冲天大火，还有飞溅的鲜血、死去的同门、永无止境的静默长夜，偶尔有几点冰冷水滴和哗啦啦的锁链响动落在夜幕里，而后归于永寂。
琚铧慢慢地摸索着自己躺过的地方，她摸到木质的纹路，却想不起这是什么材质。
这里太黑了，她默默地想。
她翻身下榻，在竹舍里摸索着，此时正是深秋，西北风带了寒意，刮得愈发急促，琚铧循着呜呜声触到一扇门扉，正要推门，忽然听得脚步声由远及近。
琚铧心头大骇，再想躲藏却已来不及。
她屏住呼吸藏在门后，尽全力保持镇定。
她尽可能轻地在黑暗中摸索，她运气不错，摸到墙上悬着的物件。
她一把抓下那柄物件，亲切的触感传来，令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这次，琚铧认出了手中物件，那是一柄带鞘的长剑。
门吱呀一声开了，琚铧唰一声抽出长剑，黑暗中锋芒直逼对方的咽喉。
“你是谁！”她大喝道。
轻笑声传来，琚铧猛然一惊，她没辨识出对方身份，将心一横，手上加力。
剑刺空了，接着手腕上传来一阵酸麻，对方空手夺过了她的兵刃。
“连我也不认得了么？”清悦女声荡来千万重夜色，递到琚铧耳边。
琚铧心下茫然，试探道：“阁下救了我？”
她又问道：“这是哪里？”
对方听了只是笑，并不作答。
琚铧见对方似乎没有敌意，便大了胆子，“你笑什么？”
“你为什么要救我？”
最后，她终于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声音似乎带了几分不满，随机嘲讽道：“琚铧，你是在塔里关傻了吧！”
琚铧茫然望向前方，屋外雨声渐大，敲在屋檐上高低不一，她听声，辨识出那人没打伞，于是心里浮现的破碎光影一闪而过，“我们……认识？”
“既不认得我，你可认得它？”声音轻叹一声，唰一声金石彻响，青紫寒芒划破昏黑夜色，映着不断滴落的雨水，照得竹舍一片清冽彻亮。
那人将出鞘剑锋反递至琚铧跟前，琚铧便看清了其上铭文。
隶书刻的单字。
“铧”。
继而，她看清了对面那人，女子一身白衣，身形颀长，形貌昳丽，她立在雨中，果然没有撑伞，就那么任由骤雨打在身上，从湿漉漉的发尖和袖摆滴滴答答落下来，琚铧还看到她眉心挂着道血线，琚铧依稀记起，修士中只有修至大能者才可有这道血线，除了这道血线，琚铧还看到两弯细眉下向上斜飞的眼尾，弧度锋利如刀削，眸中盛着两点寒星，若非此刻她嘴角上扬得厉害，带了明显笑意，定然要生出几分生人勿近的疏离之感。
琚铧情不自禁倒吸一口气，感到自己的手开始发颤，“你是……晗瑛？”
“不可能，”琚铧兀自摇头。
晗瑛，晗瑛不是回蓬莱了吗？
琚铧看着眼前故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晗瑛不是这样的，晗瑛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记忆中的神貌装不下眼前故人，就像是一件全然不合身的衣裳，琚铧没意识到，时间将她锁在了十九岁。
她徒劳地想要找到匹配的记忆，骤雨哗啦啦向下落，竹林中的风带着寒意和湿冷，吹得帘幕阵阵作响。
细碎的雨珠被风裹挟着打在她脸上，琚铧不由打了个寒噤，她终于做出判断，坚决摇头，“不，你不是晗瑛！”
“你到底是谁？！”琚铧质问道，声音渐厉。
晗瑛脸上笑容裂开了，她气得不打一处，“我看你真是被关傻了，一百二十年，区区一百二十年，你连我都不认得了！”
琚铧一愣，“一百二十年……”
见她僵在原地，晗瑛没好气地解释道：“是啊，一百二十年了，你被抓之后，我都没有回蓬莱，就为了把你在那鬼地方捞出来。”
“怎么样，我够义气吧！”
琚铧缓缓回过神，“你没有回蓬莱……你，下这么大雨，你出去干什么，也不撑伞。”
晗瑛毫不犹豫道：“打什么伞，我出去练剑，打什么伞？”
一百二十年，变了，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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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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