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沐闲正煮着壶茶,斜来片北海初阳滤成暖橘色的浅浅光斑。陆青在一旁倚着桅杆看她分茶,忽见茶汤里浮出程子南的虚影,雪衣公子正拈着梅枝轻点水面:"青郎可知,静止的时光最宜品苦?"
"少将军发什么呆呢?"南门涧晃着判官笔凑近,笔尖朱砂在《平云记》扉页勾出歪斜的船帆,"快来尝尝裴姑娘的醒神茶,这梅子可是如大小姐亲手腌的。"
如意宝提着鎏金裙裾从底舱钻出来,腕间新打的虾须镯叮咚作响,嘴里嘟囔着:"本小姐腌的梅子喂狗也不给......"还未说完,阿荇捧着粗陶碗从她身边掠过,盐渍梅子的清香顿时堵住未尽之语。少女粗布围裙上沾着鱼鳞,赤脚踩过甲板留下长长的水渍:"陈叔说晌午要炖镜贝汤,劳烦将军帮着刮鳞。"
老渔夫陈三盘坐在船尾补网,缺牙的嘴漏着渔歌调子。他拾起枚青蚨镜片嵌进网眼:"三十年前北海闹镜灾,渔家拿这个当浮子使。"
麻绳在苍老指间穿梭如鱼,"贵人看这网眼疏密,恰似天道织的因果网——太紧了鱼死,太松了漏命。"
陆青接过裴沐闲递来的茶盏,见茶沫凝成梅枝形状:"从前……也这般煮茶?"
"师兄煮茶时爱添薄荷。"她腕间降魔绦扫过茶案,止住陆青欲放下的空盏,"少将军这盏该饮尽,茶渣能占吉凶。"见陆青皱眉饮尽苦茶,她忽然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笑了笑,"配点陈皮糖吧,程公子从前备给怕苦的小沙弥的。"
鸥群掠过翠色朦胧海面,微风拂面而来,阿荇则在船头晒起鱼鲞。咸腥味裹着水雾缓缓散开,她将半片青蚨镜垫在鱼干下:"镜面反光能防海蝇,阿爹教的。"少女指尖抚过镜片裂痕,"虽然这些纹路看着骇人,但可比新打的铜镜实在多了——前年村里王铁匠给阿姐打的婚镜,照得人脸都是歪的。"
南门涧绕了一圈挑起条银鲳:"陆兄可知,程公子最擅烤这鱼?当年在万卷楼藏书阁......"
"姓南的!你的朱砂滴到我的新裙了!赔得起吗你!"如意宝惊呼扰散了安宁的鱼群。她提着花边裙摆追打过来,金锁链缠住南门涧的笔杆。南门涧边躲边大笑起来:"如大小姐这珊瑚裙染了朱砂,倒像程公子当年画的《红梅映雪图》!"
许清临的铜铃恰在此时荡开清音,声声漾在人的心上。她立在逐渐翻涌的浪涛中,褪色的青灰裙裾随风而动:"三年前腊月初七,如家货船在此沉了七艘。"染血的襁褓布在风中舒展,露出半截冰雕般的婴孩手指,"三百个镜童沉在珊瑚丛里,怨气养出的赤珊瑚,今夜—可就要开花了。"
浓雾裂开缝隙,十二艘幽灵船正与玄木船并行。冰雕人影伫立船舷,每具心口都绽着血玉雕成的梅。阿荇怀中的腌梅罐突然炸裂,盐粒在空中凝成往生咒文。陈三拽着闺女退向舱门:"这是三十年前祭海神的仪仗船!贵人快看船头兽首——那饕餮纹的左眼,还是我爹当年补的铜钉!"
盲琴师的三弦琴应声而裂。藏在琴腹的青铜匕首甫现寒光,就被南门涧的判官笔钉在桅杆:"好一柄'往生刃',程公子若在,定要赞你仿得精巧。"他忽然剧烈咳嗽,朱砂混着血沫溅上琴师衣襟,"可惜淬毒的火候差了三分——程公子教过,斑蝥粉该用雪水调。"
老渔夫的破舟幽灵般贴上来,竹篙点过的地方泛起青铜光晕:"后生仔可要听真正的往生谣?"他缺牙的嘴漏着风哼唱,"那年程小公子剜心取血,佛堂梁上的灰雀都泣了血......"
沙哑的调子惊起船头鱼鹰,羽翼拍散雾气,露出幽灵船桅杆上的冰晶梅枝。
暴雨,正在落下,陆青攥紧裴沐闲偷塞的银丝。赤色珊瑚在惊涛间舒展枝桠,朵朵绽开的梅苞里都藏着婴孩指骨。许清临突然将铜铃按进浪涛,铃舌镜片映出当年真相——那些所谓珊瑚,皆是玄阴教用童尸炼化的太生镜基座,每截指骨都刻着"如"字商徽。
"闭眼!"
裴沐闲的声音穿透雨幕。
陆青阖眼前最后的画面,是阿荇用腌梅汁在甲板画避邪符,陈三满是老茧的手紧攥着闺女腕间的红绳。银丝系上桅杆刹那,暴雨凝成冰珠悬在半空,幽灵船上的冰雕齐齐转头。
时间静止的缝隙里,陆青听见裴沐闲的声音贴着耳畔:"少将军现在可知,程公子为何独选你执剑?"
悬停的雨珠映出万千画面:老渔夫教孙儿辨潮汐、盲琴师替女童修三弦、陈三为阿荇补的那张旧网,
"因你看得见腌梅罐里的活人气,闻得出铜锈下的烟火味。"
冰珠坠海,十二艘幽灵船已化雾散去。如意宝跌坐在湿漉漉的甲板上,金锁链缠着半枚冰梅发簪:"这...这是去年除夕我丢在......"
"是你阿娘墓前的供品。"许清临擦着铜铃转身,"她在地府等这簪子,等了七百个日夜。"铜铃忽地迸出裂痕,铃舌滚出颗琉璃珠,内里封着片残破的童衣布料。
南门涧忽然将染血的棋谱抛向海浪:"诸位听好了——这局棋程公子留了残谱,说破局关键在'宁碎玲珑局,不伤布衣心'。"他笑着抹去唇角血渍,"要我说,不如炖锅镜贝汤实在!陈叔,劳烦再添把紫苏叶!"
陆青在船尾找到煮药的裴沐闲。她将降魔绦拆成银丝,正往药吊子里添逆季梅:"师兄总说良药该裹着糖衣,我却觉着苦味方能醒神。"
月光落在她发间新生的银丝上,"少将军选的这条路,可比药汤苦多了。"
"但腌梅罐里有盐,残局谱里藏糖。"陆青忽然接话。他望着远处陈三教阿荇撒网的剪影,心想这大概就是可以让人舍命相护的人间——咸涩里掺着回甘,如同老渔夫皱纹里嵌的海风。阿荇的渔网正兜住最后一缕夕阳,网眼间漏下的光斑跳在裴沐闲的银针上,碎成满地星子。
夜半潮声拍打船舷,阿荇送来新腌的薄荷梅。少女指尖还沾着盐粒,却将最饱满的那颗放在陆青剑鞘上:"程公子说,剑客的兵器该沾点活人气。"她指了指船头晾晒的渔网,"就像渔网要浸透海腥才捕得到大鱼。"陆青嚼着梅子望向雾海,咸涩在舌尖化开时,忽然读懂程子南留在《平云记》夹页的批注:"苍生如网,你我皆是漏网的鱼。"
值夜的梆子敲过三更,陈三在船头点燃驱雾的鲛油灯。暖黄光晕里,老渔夫从怀中摸出个褪色香囊:"这是程公子当年落下的,里头装着陆夫人墓前的土。"粗糙的指尖抚过香囊绣纹,"他说等北海太平了,要带着这捧土去江南看真正的梅林。"
裴沐闲的银针突然在药汤里凝出霜花。她望着随波晃动的香囊,轻声哼起程子南教过的安魂谣。南门涧不知从哪儿摸出把旧三弦,断了两根的琴弦竟被他弹出完整的《折柳调》。如意宝的金锁链不知何时缠上了香囊穗子,在夜风里荡出细碎的叮咚声。
陆青忽然想起离京前夜,程子南立在梅树下说的那句话:"你看这梅枝断口处,来年会长出比旧伤更美的疤。"
此刻船头摇曳的鲛油灯,恰似那夜颤动的梅梢月。
寅时的海面泛着青瓷般的光泽,陆青倚在船舷轻拭剑鞘。盐晶在指腹融成微咸的露水,让他想起幼时在长安屋檐下接雪煮茶的辰光。昨夜显形的孩童掌印已褪作浅褐色云纹,倒像是程子南教他临帖时洇开的墨痕。
"这海上连露水都带着铜锈味。"南门涧提着琉璃盏晃过来,灯影里浮着半张泛黄襁褓布,"许姑娘在底舱寻到些有意思的旧物,说是与你家老夫人有关。"
潮湿的木阶泛着梅渍的酸甜,许清临的铜铃悬在青铜瓮上方轻颤。陆青掀开封泥时,七百枚青蚨钱叮咚倾泻,每枚钱眼都嵌着片染血的指甲盖。老船工陈三佝偻着背挤进来,腌梅的蜜香混着海腥气在舱底流转。
"崇安元年的官铸纹。"
南门涧用判官笔挑起枚铜钱,冰蓝烛火映得钱上血渍宛如红梅,"陆府当年失窃三百贯青蚨钱,少将军可知后来..."
"后来这些钱化作了北海的引魂灯。"陈三突然插话,缺牙的嘴漏着风笑,"那年腊月暴雪,宋夫人用三百青蚨买通阴差,将太生镜的裂痕引到自己心脉。"老人枯枝般的手指点向瓮底,阿荇手中的琉璃灯骤暗,照见内壁斑驳的"宋"字刻痕,最新那道还沾着梅子糖霜。
许清临的铜铃扫过三十年层层叠叠的刻印:"程公子说过,饲镜人的血书比朱砂更辟邪。"她腕间银链忽然绷直,铃舌镜片映出骇人画面——两个产阁隔着时空重叠,宋氏与程夫人同时攥紧青蚨钱,胸口冰梅在血光中绽放如并蒂莲。
盲琴师的三弦无风自鸣,船身随乐音轻晃。陆青怀中的镜片浮空拼成半面太生镜,镜中宋氏散着鸦青长发,冰梅簪挑破襁褓:"青儿记住,镜子吃的是人心贪妄..."
"可贪妄里也长着慈悲。"南门涧突然轻笑,判官笔尖朱砂在镜面勾出梅枝,"就像你爹书房那罐梅花,说是附庸风雅,实则镇着半阙《安魂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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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三刻,阿荇挎着竹篮登上甲板。少女将腌梅子分装在青瓷小碟里,挨个放在船舷:"裴姑娘说晨起空腹伤胃,让各位先用些蜜饯。"陆青捡起颗琥珀色的梅子,酸甜滋味在舌尖漫开时,忽然记起七岁生辰那日——母亲也是这样将梅糕掰成小块,喂给躲在祠堂桌下的他。
"少将军可知梅子为何要腌三冬?"陈三蹲在桅杆旁补渔网,粗粝的指节捻着麻绳,"头年去其涩,次年养其魂,三年才得一味回甘。"老人浑浊的眼望向海天交界,"饲镜人也是如此,三代血脉方能养出个明白人。"
南门涧抛接着铜钱踱来,忽将钱币按在陆青剑鞘:"你瞧这血渍,像不像程公子画梅时甩的朱砂?"冰蓝晨光里,铜钱边缘的暗红竟勾勒出梅枝形状,"当年在万卷楼,他总说'世间因果皆如梅落,看似飘零实则归根'。"
许清临的铜铃忽然轻响,铃舌映出幻象——十五岁的程子南跪在青铜冢门前,腕血染红"宋"字刻痕:"陆夫人,子南来续当年的梅花约了。"幻象中的雪妖少年回头微笑,发间银丝垂落如月华:"青儿,你看这冰梅可衬得起令堂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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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初,老渔夫贺九在船尾支起陶灶。海蛇藤在蓝焰中蜷曲成环,冰魄贝张合间吐出珍珠般的气泡。"后生仔尝尝这归墟汤。"他舀起勺莹蓝的汤汁,"程公子当年教我,要佐着晨雾饮才有滋味。"
陆青接过粗陶碗,瞥见老者腕间褪色的梅纹:"前辈认识子南?"
"何止认识。"贺九扯开衣襟,心口狰狞的疤痕形如断梅,"四十年前我误入镜冢,是他用半片妖丹换我十年阳寿。"老人将晒干的梅核串成念珠,"他说'饲镜人的罪不该凡人偿',自己却..."话音被海鸥啼鸣打断,一串梅核滚落甲板,恰在积水中拼出北斗阵型。
如意宝提着裙摆跑来,鎏金镯卡着青铜镜残片:"老贺头!你上次说的那个故事..."少女突然噤声,望着汤锅里浮沉的冰魄贝出神。那些半透明的贝肉里,竟都凝着婴孩蜷缩的轮廓。
"这是镜冢特有的'忆贝'。"许清临用银簪轻点贝肉,"食之可见饲镜人最珍贵的记忆。"她忽然将贝肉放入口中,闭目时泪珠坠入汤锅:"我瞧见程夫人在梅林起舞,雪妖的血脉原是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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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二刻,盲琴师在甲板奏起《安魂谣》。陈三和着琴声哼唱古老渔歌,沙哑的嗓音惊起成群信天翁:
"三更饲镜五更寒
梅花烙血映栏杆
莫道轮回无归处
且看冰魄照千帆"
阿荇抱着晒干的渔网轻声问:"陈伯,饲镜人当真不入轮回?"
老人将梅核嵌入网眼:"你瞧这渔网,漏得掉鱼虾,兜得住月光吗?"他指向海面浮动的镜片,"他们的魂魄都化在太生镜里,说是囚笼,倒不如说是另种永恒。"
南门涧忽然将铜钱抛向天际,七百枚青蚨钱化作梅雨纷扬:"少将军可曾想过,若当年宋夫人未饲镜..."他接住落下的铜钱,血渍在掌心晕染成梅,"你此刻或许正在长安折梅煮酒,而不是在此看老家伙们悲春伤秋。"
陆青抚着剑柄冰纹:"子南说过,'选择本身即是因果'。"镜片在怀中微微发烫,映出母亲临终含笑的面容——原来那笑容里裹着的不是遗憾,而是饲镜人独有的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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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三刻,船队驶入镜冢漩涡。青铜门上的冰梅浮雕流转着幽蓝光泽,九十九朵梅花独缺宋氏那瓣。陆青的剑尖轻触门扉,盐晶忽然簌簌而落,在甲板拼出母亲的手书:
"青儿,娘将心头血凝在此处
不是要你承我遗志
唯愿你看过众生苦
仍信人间值得"
镜片突然拼成完整太生镜,映出当年真相——程夫人将冰梅簪刺入心口,妖丹化作银丝缠住襁褓,而宋氏咬破指尖在镜面书写:"以母身饲镜,换吾儿自在。"
"娘亲..."陆青的剑穗扫落盐晶,恍若泪滴坠海。程子南的残影自霜花中浮现,引着他的手按向冰梅缺瓣:"宋夫人留了半缕神魂在此,她说..."
"她说腌梅子的陶罐在第三舱左数第七格。"如意宝突然提着裙摆冲来,鎏金镯在阳光下晃出光斑,"本小姐找了三天!原来被阿芥拿去装萤火虫了!"少女气鼓鼓地塞给陆青半块梅子糖,"喂,你娘当年是不是也这么唠叨?"
众人怔愣间,冢门轰然开启。万千镜奴的虚影列队相迎,为首老妇捧着的冰婴忽然睁眼,瞳孔映出北海朝阳。陆青在粼粼波光中望见母亲的身影——宋氏立在船头抛撒青蚨钱,铜钱入海化作引路灯,而襁褓中的自己正攥着她的冰梅簪酣睡。
"饲镜人求的不是永生,"程子南的残影随潮汐消散,"是让后人不必再饲镜。"
暮色染透云层时,糖纸背面歪斜地写着童谣,墨迹被海水晕染成梅枝形状
——"饲镜人,饲镜苦,饲得冰梅开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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