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楚卿云在太清山上的第三个年头。
彼时他在各种意义上都还是小孩，在少年英杰层出不穷的太清山里也仍算是非常年幼的。
与楚卿云同龄的人少到几乎没有，虽也有几个年轻些的愿意带着他一起玩，但那些大孩子们也已到了会忌讳身份、会对玩伴的年龄大小有所挑剔的年纪。对楚卿云来说，总归是少几个世俗意义上可以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好在这对楚卿云来说并不是很难适应，只是他偶尔会想念能拉着他的手到处玩的哥哥，虽然楚歆鹤有时候开的玩笑他根本听不懂，但他依然怀念这种感觉。
“为什么山门能收这么小的孩子啊？这个岁数会不会尿床？”
楚卿云曾听过别人这样偷偷议论他，他很想反驳说自己不会，但这样会暴露他在偷听的事实。
“可能是因为有先例吧？我好像之前在哪听过太清山以前也收过很小的孩子。”
“所以还是看根骨和天赋？那有没有刚生出来就能进门的？”
“如果父母都是太清山的修仙者，生下来的自然就算太清山的人了吧？不过好像这种的很少......”
楚卿云又听了一会，话题已经跑远了，他也错过了可以跳出来说自己不尿床的时机，于是只能悄悄离开。
太清山特别大，有建筑的地方只占一小部分，虽然有阶梯栈道等通向各处，但其实真的走遍的人很少，遑论没有路的地方。自从楚卿云过去因为逃避练功走丢过一次之后，他就不再轻易走野路了，但与此同时，他开始走那些有路却没有人的小径，作为锻炼的方式之一，他会沿着这些静谧的小道跑上数个来回，直到他跑不动，他就换成走，慢慢地走回山门。
楚卿云有些不开心，但他也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于是他踹着石子挑了目前看了他觉得最难走的一条小道去走，等着那些陡峭的细窄石阶把脑子里那些不悦挤掉。等他爬上最后一级阶梯，已经基本四肢着地，他就地一躺开始喘气。
天上的云离他很近，好像再看一会就要掉进他的眼里，云后的天是一种通透的蓝色。他的思绪已经跟着云挪转，开始想是否是这山上的天空像水一样清所以才叫太清山的。
很近的云不是他的唯一收获，他的视野里捕捉到了别的意外所得——他的师父。
楚卿云侧过眼就发现穆青峰穿着一身白，坐在他对角的一处峭壁上，双腿悬空。他显然也发现了他的小弟子的存在，但只是看了他一眼，顿了顿，然后将头又转会了原来的方向。楚卿云也躺在那不敢动，他眼睛斜着偷偷观察师父，发现那人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好像他才是那个掉下来的云一样。
师徒俩好像装作没看到对方一样互相保持着沉默，这沉默持续了不知多久，楚卿云已经像个装死成功逃脱的野生动物一样偷偷摸摸地蜷缩成团爬了起来。他悄悄挪动了几步，而穆青峰依然看着峭壁外的云海一动不动。
穆青峰转头的时候，小孩已经爬到了他的旁边，一双宝石一样明亮的眼睛就这么看着他。他看看了看自己的小弟子，看了看了峭壁下看不到底的峡谷，伸手把楚卿云拎了起来，往后边放了放。
“师父在看什么？”
“云...吧。”穆青峰回答。
“吧？”
穆青峰不知道怎么接话，他看了一眼楚卿云的装束，把自己的披风给他披上，裹了起来。上次楚卿云出走回来就风寒烧了三四天，他是第一次知道小孩竟是这么脆弱的东西，老实说，他有点吓到了，生怕这个小家伙在自己手上没了。
“师父我不冷。”楚卿云拉着披风的系带钻出一个脑袋。
“那也披着吧。你刚出过汗。”
楚卿云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放在一边饱经风霜的铁剑，那是太清山的统一制式，“师父刚才在练剑吗？”
“嗯。”
楚卿云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今天是休息日，但他想起今天还没有练习早功，他并不是想不起来这事，只是拖着拖着到了现在，“师父也要做功课吗？”
穆青峰想了一会，“也可以这么说。”
“师父不是这里最厉害的人吗，最厉害也要做功课吗？”楚卿云立刻感到一种近似于同病相怜的亲近感，“那师父的功课一定很难，很辛苦吧，我也不想练功。”
穆青峰看了看他，“为什么，是太难了吗？还是哪里没懂？”
楚卿云这才意识到这一大坨云本质上还是他的师父，师父都已经是师父了还要每日做功课，这就显得他好像有点太懒了，他不由得放低了声音道，“不是的...就是不想做功课...以前家里的教书先生也要安排我们写功课的，连哥哥也不爱写。”
此时尚且还不能读懂穆青峰那些细微到难以分辨的表情的楚卿云没有意识到他这句话已经小小地打击到了他的师父。
“这样吗...”穆青峰擦了擦剑，他的脑子里除了练剑之外好像没有太多的选项，“你不喜欢习剑吗？”
“嗯...我也不知道。因为来太清山是哥哥和父亲安排的，这里的人都要学剑的吧。”楚卿云吹着脖子边毛领上的毛，眼睛眨巴眨巴，看向穆青峰，“如果大家可以随便选学什么就好了，比如学做风筝、搭积木、打年糕！”
不过来到太清山的大部分人都是冲着习剑来的，如果想学做别的东西，可能就不会来了。但穆青峰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他只是轻轻摸了摸楚卿云的头，他知道这个孩子没得选。正如他所说，他是被安排的。穆青峰有些歉疚，那时的他只看到楚卿云适不适合，也没想过问他想不想要。
“可是我不会。”穆青峰看了看他，垂下眼继续擦着剑，“我教不了你这个。”
楚卿云看着他，“可是师父的剑很厉害，师父已经是太清山最厉害的人了也还要练功，师父一定喜欢练剑吧。”
穆青峰从没被问过这么多“刁钻”的问题，他犹豫着才说，“可能...是喜欢的吧。”
“吧？”楚卿云一下子跳起来，差点踩到披风摔倒，被眼疾手快的穆青峰捞了一下才站稳，“师父也是被安排的吗！”
“啊...呃...”
自从上次他把这个小孩从雪地里救回来之后，这孩子在他跟前就不如先前那么一副小大人似的模样了，那些过于饱满且充满突如其来的转折的情绪总让他有些应接不暇，他都不知道这么小一个人哪来的这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过去从没有人问过他这些。这可比剑法难多了，穆青峰有些发愁地想，又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了，他只能道，“算是吧。”
“原来大人也要被安排。”楚卿云跳起来时还被发现新东西的惊讶充得鼓鼓的，弹指间就泄了气一样瘪了下去，“我们就不能只做想做的事吗？变成老人之后可以不被安排吗？”
穆青峰又摸了摸他的头，他在感谢这个孩子无意间使用的“我们”这个词。
“其实安排不一定就是不好的。”穆青峰已经在努力遣词造句了，“所有人都各司其职，有他们要做的事，我也是一样。如果你不讨厌学剑，那以后或许可以用你学来的剑法去做你想做的事。”
“我懂了，用剑法把年糕雕出老虎的形状！”
“这，也未尝不可...”穆青峰大概明白了这孩子可能最近确实想吃年糕。
“师父是不是已经可以用剑在年糕上雕花了啊？”楚卿云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师父，穆青峰觉得自己脑子都要卡壳了。
“我没试过...”穆青峰有些慌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吃过年糕，他印象里他看过，那应该是软的，这是能用剑雕花的东西吗？
临近中午，楚卿云终于找到了练早功的动力，“好！那我要第一个用剑在年糕上雕老虎！”
年幼的弟子没有捕捉到师父欲言又止的表情，立刻充满了动力，但小孩子还是有一些面子上的坚持，他暂且不打算在师父面前练习，多多少少有一些些丢脸。
“师父我回去练功了！等我雕出来老虎，我就分你一半吃！”
“啊...好的...”穆青峰打算一会去食堂看看是否还有临时加道年糕的可能，这样楚卿云练完在食堂就能吃上了，他充分感受到了这小孩对年糕的热情，“别跑下去，仔细摔了。”
他披着楚卿云还回来的披风，又坐在了崖边，云看起来没有那么平静了。
还没等他习惯的寂静重回脑海，楚卿云清脆的声音又冒了出来。
“师父——”
只见楚卿云手里抓着一把还带着根的野花，手上都是泥，他随意在裤子上擦了擦，把野花递到了穆青峰眼前。
穆青峰看看他，又看看花，他顺势接了下来，但并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样师父就不会飘走了。”楚卿云说完，又风风火火地跑走了。
穆青峰看了看手里的花，又向远处看去，看来这云一时半会也不会平静下来了。
标题取自《送留云上人住翠屏澄照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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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番外3 云自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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