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家可归。
张平愁很早就知道了这一点,他曾见过许多与他相似的眼睛,颓丧、彷徨,眼前偶尔浮起的水气都被风带走,把人留在原地。
最初的几天,林九几乎是任他摆布,从来没有任何问题。张平愁让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让他喝什么他就喝什么,无论是因为要忌口而单调清淡的饭菜,还是苦得熬药的那个都捏紧鼻子的药汤,他都只会顺从而毫无生气地接过去,然后倒进嘴里。
“你完全不反抗吗?”张平愁掀开他的衣服,给他腹部长长的一道伤口抹药,林九也只是睁着眼,没有聚焦,微凉的药膏抹上去的时候他的皮肤会绷紧一下,也只有这一下让他像个还活着的人,而不是什么睁着眼的行尸。
林九听见他问,他的眼珠子才慢慢转向张平愁的脸,嘴唇因为太过干燥,微微张开时才把粘在一起的两片嘴唇分开。但他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像一个没找到锤子的木鱼。他看向了张平愁放在他腹部的手,张平愁才意识到,这确实轮不到他挣扎,哪怕是个普通人,只要用点力气在他的这个伤口上来一下,也能要了他半条命。
张平愁只好叹气,叮嘱他一会把放在一边的饭菜吃了。
再过了两天,他能下地走路了,便会默默地主动去做一些他觉得张平愁可能需要的事,比如劈柴挑水一类。其实对张平愁来说很多东西并不需要人力亲力亲为,只要他想偷懒那就只是勾勾手指头就能做到的事,但张平愁也没有开口,只是任他去做。
但很快林九发现了,其实张平愁并不需要人帮他做这些事。等张平愁在屋里看不到他的人影去找时,才发现他默默地变回了犬型,在他自己劈的柴火堆里缩成一团,不知道发呆了多久,眼神都有些发直。他伸出手去摸了摸林九的脑袋,手顺了顺他长而柔软的毛,大狗的眼神才慢慢活泛起来,小心翼翼地转向他,看了很久,最终轻轻蹭了蹭他的手。
医仙张平愁感觉心里某处变得有些柔软,但也开始担忧,他知道这日子不能长久。
普通人不能在仙人的领域里待太久,林九始终要走的。于是当林九的目光总是追随着他,会因为他的笑容嘴角微微上扬的时候,张平愁便知道是什么情况了,他开始不再总去抚摸他乌木一样柔软的皮毛,不再他变成人的时候触碰他的脸颊......张平愁活得很久了,如果意外的花枝最终要结成无终的苦果,他习惯于修剪花草,也习惯于修剪自己。
张平愁领着他走到城镇中,他才意识到这可能是林九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走入人群。他当然知道这么一个嗅觉灵敏的大高个不会轻易走丢,但他看到林九被人群推推挤挤,鼻子上都开始冒汗的时候,张平愁还是忍不住拉住他的手,带着他一起穿过闹市的人潮。
他们又一起去了很多热闹的地方,张平愁喜欢热闹,因为他不能长久地待在人们身边,而林九始终与他同行。他喜欢看有人上来找事的时候,林九冷着一张脸瞪人的样子,他向着人的眼睛看起来很凶,但留给张平愁的后脑勺很毛茸茸。
一次,张平愁手里拿着剪子修剪药草,问他:“你不喜欢看家?你可以多休息一点的。”
“我想和你一起去。”林九答。
张平愁就笑,犬型的妖类也是犬,可能都是喜欢出去走动的。
“我以后也可以一直跟着你吗?”林九忽然问道。
张平愁的手停在了空中,他有点猝不及防,这才猛然记起自己忘记数日子了,再多几日林九说不定就要被领域同化成眷属,这就酿成大祸了。张平愁没有看他,有点生硬地说道,“你不需要一个新的主人。即便我不在,你也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林九却浑然不觉,说,“我想去你去的地方。”
“为什么?”张平愁几乎是脱口而出,但他刚说完他便知道自己或许不该问,这只会让分别更难。
“因为我喜欢你。”
张平愁忍不住转过眼去看林九,对方的脸上没有一丝羞赧。脱离普通社会已久的林九说出这句话究竟是何种含义,张平愁一时半刻也有些难以分辨。他斟酌良久,可能久到让林九都害怕自己是否说了不该说的话,脸上的表情从平静坦然都变得有些惴惴不安。
“我不该这样说吗?”林九轻声问,“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不,不是的...”张平愁还是决定坦言相告,“你没有做错什么,但需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如果在我的领域里逗留太久,会被逐渐同化成眷属,这也是我不能长久停留在一个地方的原因。即便我已经努力地在控制领域带来的影响,但这终究只能延缓其进程,不能完全使它消失。成为眷属是一件很复杂的事,这无法被我的意识左右,并且会给你带来诸多不利,我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
张平愁看了看林九有些发愣的脸,垂下眼帘,再次假装专心修建花草,仿佛自说自话一般,“你的伤养好了,也能和普通人自如交流了。我相信你不会再去找太清山的麻烦,你也可以离开这里去过点自在日子了。”
“你希望我离开这里吗?”林九的声音轻而低落,像是方才还在散发光芒的太阳此时已西沉到山后。
“不是我希望你走,是你应该离开了。”张平愁握紧了剪刀,试图让自己板起脸显得更加严肃,“成为眷属不是件小事,这代表我可以拥有你的一切,甚至控制你的生命。你或许还没机会见过更多的地方、更多的人,你不必非要为了留下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想想你的前东家,你付出的信任得到好结果了吗?”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忍心去看林九的表情,他知道这话残忍,是在揭他的伤疤,但如果这样能让他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张平愁也能扮演一个恶人。
“......你也会抛弃我吗?”
“...也许会,谁又能说得准呢?仙人永生不死,一时的快乐新奇说不定也会有一日变得索然无味。没人做得了保证的。”张平愁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手上的剪刀一下一下地重复着单调的咔嚓声,“你最多还能在这留三天,然后就走吧,过你自己的日子去。”
林九安静了很久才回了一句,“...好吧。”
好好的一株草药被剪得乱七八糟,身后已经又安静了许久,再转身,地上只徒留一行脚印。
张平愁放下剪刀,徘徊良久,他不敢大声叹气,怕被林九听见,徒增困扰。但他很快发现,林九并没有立刻离开,他打算在这里完整地再待上三天。他依然和张平愁一起清洗烘干药草,依然认真地看着他、听他说话、对他笑,好像那些狠心的对话从未发生一样。只是唯一不同的是,他变回犬型的时间更长了,有时候会在张平愁身边晒着太阳不知不觉地睡着,只有这个时候,张平愁才敢偷偷摸一摸他柔软的脑袋和肚子。
第三天的夜晚,林九用鼻子轻轻顶开张平愁的房门。张平愁面对着墙,墙上只有一片凄凉的月光,中间被一只犬型的影子掏了个黑色的空洞。他平躺在床上,闭着眼,听见对方鼻子里极力放轻的呼哧呼哧的呼吸声渐渐靠近,温暖而毛绒的脑袋轻轻碰了碰他的后脑勺,很轻,像是怕吵醒他。张平愁忍不住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墙上的影子在白墙上孤独地徘徊了一阵,最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月光流走,晨曦攀上墙,鸟鸣响起,张平愁仍然觉得太过安静,他只能自嘲地笑笑,摇了摇头。
他本以为自己会逐渐放下,总会变得不再在意,直到他火冒三丈地在山洞里找到濒死的林九。他的皮毛上的金色不再明艳闪亮,气息微弱。
林九闻到熟悉的味道才努力地半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是一个不够清晰,但足够他分辨是谁的人。此刻他的心里满是欢喜,模糊的眼里滚出浑浊的泪水,他尽力挪动身体,试图去靠近。如果这就是他一生的结尾,即便是个幻影,那也是善良的幻影。
“你......!”张平愁愤怒地将这只绵软无力的大狗抱起,他一时无法分辨是该对安静离开,安静等待死亡的林九生气,还是对没能察觉到林九已经走到寿命尽头的自己生气。
张平愁确实已将林九身上的伤和病治好了,调整了他的身体状况,补充了营养,在他那里林九甚至身上都多了一点点肉,不再那么瘦削。但乌金獜的寿命本就不长,想必他的前东家也不是那种会悉心照顾他的人,过去的训练和生活只让林九知道如何绝境求生,并没有让林九真正学会照顾自己,他的寿命或许更比正常的乌金獜要短。
林九湿润的鼻头轻轻碰着他的手。张平愁感到无力,如果他能早点遇到林九,而不是在生命快走到尽头时才给他一些他原本就该拥有的生活,他的生命便不再会被早早消耗殆尽,他或许就能活得更长一些......但更长一些自己就能在那个终点甘心吗,张平愁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林九再次睁开眼,他看见张平愁坐在他床边。他又回到了这个短暂地被他称为家的地方。林九一时有些拿不准这是什么情况,自己死了吗,死后也能看到他吗,于是他伸手尝试着碰了碰张平愁,被对方一把抓住。
张平愁看着林九那张有些迷糊的脸,和睁得圆圆的一味盯着他看的眼,说道,“现在好了,你只能成为我的眷属了,我不可能让你出了这门就只能去死。说吧,你是不是该负责?”
刚醒的林九脑子还是混乱的,他有些茫然,没有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看着张平愁的脸眨眼,有些呆呆地点头。
“你听懂了吗你就点头?”张平愁敲了一下林九的脑袋,却又被他逗笑了。林九见他笑了,也跟着笑,于是张平愁又立刻板起脸来。
“我是...可以留下了吗?”林九小心翼翼地问道。
“现在你想离开我都做不太到了。这就是眷属。”张平愁说着,看到林九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好吧,希望你不会后悔...”
“我不会后悔。”林九将另一只手放在张平愁的手上,“我知道我其实并不够厉害,但我发誓我会用我的生命守护你。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在你说你不再需要我之前,我永远也不会离开。”
张平愁的心里忽然像被火快速地烧了一般,他甚至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脸红了一下,“你......”
“我,我是真的这么想的。我说错了吗?”
张平愁叹了口气,凑近了,仔细观察着对方看起来认真又专注的眼,笑了笑,指腹轻轻摩挲着对方的手,“没有。不过,真的我需要什么你都会为我做到吗?什么都可以吗?”
“真的,当然是真的!”林九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但苦于没有很好的证据。
“好吧。”张平愁终于在心里找到了某种释怀和妥协,语气里都带着上扬的笑意,“你记住你说的话,不要后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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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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