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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四园醉和春·壹

程莠一行人连续几天奔波,终于在这天日落之前赶到了江陵府。

黄昏的余晖笼罩着江陵,街道巷角每一处都被镀上了一层暖晖,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程莠长吁一声,感叹道:“好久没看到这么多人了,这一来,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了。”

这是实话,自从七月下旬进入千路岭,这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了,在山岭里不是豺狼虎豹,就是打劫找茬的,基本上没碰到过几个稍微亲切点的人,都是些牛鬼蛇神,见多了都倒胃口。

程莠左看右看,然后对众人招呼道:“走这边,我们去找三爷,去……”

话未说完,突然被一个又惊又喜的声音打断了,紧接着一个娇小的倩影从程莠身前掠过,直直扑向贺琅。

“琅哥哥!”

却只见贺琅从容地横起裹着布条的锟山剑,将来人挡在了三步之外。

来人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丁香色的窄袖长裙,外面罩了一件蓝褂,长长的发丝由紫铜冠绾了一个高髻,上面缀了两颗细小的珠花,额前戴着一条雪青翠玉额坠,柳叶眉下一双水灵灵的杏眼,手上拿着一把珠光宝气的长剑,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利落又灵动可爱。

小姑娘见贺琅如此漠然地拒绝自己,有些委屈地喊道:“琅哥哥。”

贺琅不动声色地道:“歆薇,你怎么在这里,谁带你来的?”

此人便是贺琅的师父段海阔之女,段歆薇,也是贺琅的小师妹。

段歆薇听了这话,有些不服气地道:“我一个人来的,我前几日便下山来寻琅哥哥了,但是一直寻你不到,想着你要去裕州,定会来江陵府,便在这守株待兔了。”

贺琅眉心跳了跳,他还没问呢,这姑娘倒是全招了,他揉了揉眉心道:“你来寻我做什么?师父知道你下山来吗?”

段歆薇撇撇嘴道:“他才不管我呢。我是专门来寻琅哥哥的,琅哥哥自从几月前离开云景山,一次都没有回来看过我,也不给我写信,我若不来,琅哥哥怕是要忘了歆薇了吧。”

她越说越委屈,转眼便湿了眼眶,泫泪欲泣。

程莠在旁边听她一口一个“琅哥哥”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会又见她一副“楚楚可怜”的小模样,不觉乍舌,砸吧砸吧嘴怎么都不是滋味。她以为江湖儿女纵然不像她这般豪放,也一定性情豪爽,怎么也不至于如此这般娇气吧。

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

不过既是看热闹,特别是贺大人的热闹,她还是欣然观之的。

贺琅对段歆薇溢于言表的感情视而不见,以兄长的口吻训斥道:“你私自下山,触犯了云景山戒碑第二百三十一条门规;欺瞒师长,触犯了戒碑第三百七十三条门规;逾七日不悔,触犯……”

段歆薇连连出声打断他:“琅哥哥,琅哥哥,琅哥……师兄师兄师兄!”

程莠,秦怿以及雾山众弟子连连惊叹,这一派门规也忒多了吧,想来他们雾山的门规十个手指头就能数过来,连戒碑都没有,就把七条戒规刻在山门两侧的石头上:一曰不恶,二曰不妄,三曰不淫,四曰不盗,五曰不嗔,六曰不贪,七曰不欲。

贺琅面无喜怒地看着段歆薇,看得她心里直发毛,她心中叫苦不迭,她怎么就忘了,整个云景山唯一不把她当掌上明珠捧着的就是她的好师兄,唯一敢罚她抄门规的也是她的好师兄啊!

段歆薇刚刚的气势瞬间被一股叫贺琅的刚正不阿风刮得渣都不剩,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琅哥哥你别生气,戒碑上的五百条门规歆薇一条没忘,这次是我偷跑下山的,但我已经通过云庄跟我爹说了,我爹同意了的,他让我在江陵等你的。”

贺琅没说话,露出一个半信半疑的神情。

段歆薇见贺琅的神情有所缓和,趁热打铁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若不信,便跟我回云庄,正好你初到江陵府,天色也晚了,也是要寻歇脚的地方的。”

贺琅略一思索,并不答话,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在一旁看戏的程莠,段歆薇也跟着看向程莠,微微扬起下颚,一脸傲慢,却不说话,微微有点挑衅的意味。

程莠莫名其妙地眨眨眼,段歆薇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并不打算把这些来历不明的人一起请回云庄,不过程莠还是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秦怿在一旁无语地转着青锋扇,这姑娘明显是骄纵惯了,行走江湖这般性情,容易挨打的。

程莠对段歆薇似有若无的敌意视若无睹,手握金羽刃,“嗒嗒”在刀柄上叩了两下,慢吞吞地道:“这样,贺大人随这位小师妹回云山派的商庄,我们回我们派的商庄,贺大人什么时候休整好了准备动身去裕州,拿我令牌飞书一封即可,我定准时赴约。”

这一段话说完,在场三人都瞪大了眼睛。

段歆薇怏怏不服地道:“谁是你小师妹,不要乱叫。”

秦怿不可置信道:“他为何有你的令牌,这种东西也能随便给吗?!”

贺琅闷闷不乐地想:为何叫我贺大人,语气这般生疏。

这边林禹也露出不赞同的神情,轻言道:“少阁主还请慎重。”

程莠扶额,她不想解释,于是转身就走,不打算在大街上继续浪费时间。

谁知她刚迈出一步,就被一人拉住了手腕,转头看去,竟是贺琅。

他闷声道:“我跟你走。”

不知是不是错觉,程莠总觉得他的神情和语气里有一点点委屈,像一个被大人抛弃的小孩似的。

程莠轻轻叹了一口气,点头道:“好。”

段歆薇却跳脚了:“琅哥哥!”

贺琅堵在心口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转头对段歆薇道:“此番出行乃是公务,就不叨扰了,你也快些回去,别在外面乱晃了,此地人多杂乱,都不是好相与的,莫要惹了麻烦,让师父担心。”

段歆薇急红了眼,惶然开口道:“不行,琅哥哥,我不同意!你怎么能跟她走呢?!他,他,还有他们!”

段歆薇先指了一下程莠,又挨个把他们一行人乱指了一通。

贺琅打落段歆薇的手,厉声道:“歆薇,不得无礼!”

段歆薇红着眼睛不依不挠道:“琅哥哥,是爹爹让我在江陵等你的,我都等了你好几日了,你不能赶我走,我不逼你跟我回云庄,你若不愿意,那我跟着你走好了。”

这……有什么区别吗?

贺琅有些为难,他知道段歆薇的性子,倔强任性,吃软不吃硬,在门派里有人哄着她,在外面可没有,而且他自己也不是个会哄人的,可若此时再凶她,她可真要闹起来,大家伙都不好看,那时就难办了。

正在贺琅左支右绌时,程莠笑眯眯地站出来道:“姑娘,这贺大人是我的贵客,我招待他那是无可厚非,但姑娘若是想来我们雾庄,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像寻常客人拿银子来就行。”

段歆薇听了大跌眼界:“琅哥哥是你们的贵客,我是琅哥哥的师妹,理应以贵客相待,单让我拿钱是什么道理。”

程莠耐心地解释道:“这琅哥哥,是我的贵客,但你不是,你是琅哥哥的师妹,不是我的师妹,这并不矛盾啊。姑娘若是舍不得银两,就赶紧回吧,啊。”

程莠跟段歆薇咬起字眼来,故意说了两句“琅哥哥”来恶心她,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表情变化相当精彩。

殊不知,她这两声叫到某人心坎里去了,故意放软语调的尾音听了直让人耳根发烫。

段歆薇脸上有些挂不住,愠怒道:“谁舍不得,本姑娘有的是钱,给钱就给钱,我就要跟着琅哥哥!”

程莠本是想激她回去,谁知她这般死心眼。程莠面上无奈之色一闪而过,随即笑道:“爽快,不过我事先说好,我们雾庄可不便宜,天字号上方一等一的好,比寻常客栈价格高出好几倍,姑娘舍得?”

段歆薇不耐烦道:“少废话,我堂堂云景山少主,不差你这点钱,罗嗦什么!”

程莠鼓掌称“好”,乐道:“就喜欢姑娘这般豪爽的人!”

“那给钱吧。”程莠话锋一转,朝段歆薇伸出一只手。

贺琅:“……”

秦怿:“……”

余下众人:“……”

段歆薇大为震惊:“现在就给?!哪有这样的?!”

程莠一副理所当然的无赖模样,道:“就是这样的,姑娘可能有所不知,我们雾山做生意一向如此,姑娘若是不喜欢,寻别处便是,我们自然不会强买强卖,全凭客官意愿。”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段歆薇当然看出来程莠是有意为难她,她转头看向贺琅,贺琅送了她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段歆薇:“……”

程莠见段歆薇低头不语,便故意歪头催促道:“姑娘考虑得如何了,给是不给?”

段歆薇握紧了手中的佩剑,看似要发作,她何时受过这等委屈,可细细想来,程莠的话又合情合理,她是刁蛮任性,但不会无故无理取闹,出门在外她还是很在乎自己的面子的,何况贺琅因她私自下山违反门规一事现在不站在自己这一边,她闹起来给谁看,到时候丢脸的只有她自己,这买卖划不来!

可段歆薇毕竟小丫头脾性,生气归生气,见程莠一副看她好戏的模样,一张脸涨得通红,另一只手死死攥着裙裳,支支吾吾地磨不开面子:“我,我,我现在身上没那么多钱,我现在就回去取。”

说罢,转身就走,没走两步又回头道:“等等,你们商庄在哪?我去何处寻你们?”

程莠微笑着不说话,给了她一个“十分抱歉,无可奉告”的眼神。

段歆薇也不再纠缠,愤愤道:“好,你等着,我定能寻到!琅哥哥等我!”

程莠继续笑道:“好的呢妹妹。”

待段歆薇走后,程莠拍拍贺琅的肩膀,笑道:“你这小师妹挺有意思的哈,就是有些死心眼。”

贺琅头疼不已,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道:“都是叫师父他们给惯坏了,但她心眼不坏,只是一根筋,转不过弯,刚刚多有得罪,希望你不要同她计较。”

听了这话,程莠挑起一边眉,一双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笑道:“瞧你说的,好像我心眼多小似的,我若同她计较,她此时便不会走着回去了。”

程莠抬头望着贺琅:“怎么样,我这个回答贺大人还满意否?”

贺琅心下一惊,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他本意是作为师兄替失礼的师妹道歉,却忘了对方是程莠,刚刚还替他解了围,他应该道谢才是!

他忙道:“程莠,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其实只是,我那个……”

贺琅一心急,忽然有些语无伦次起来,这是他这二十一年来,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组织不好语言,他的心乱了,脑子也不好使了,越想解释越解释不清。

程莠有些担心地道:“贺凌云,咱能先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行吗?你看起来不太好的样子。”

贺琅一听,一颗心焦躁起来,眉宇间浮起了一抹躁郁之色,他有些恼火自己为何突然如此心拙口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程莠的只言片语莫名在意,会注意她的一举一动,甚至会因为她忽略自己而感到焦躁不安,他这是怎么了?

秦怿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他把青锋扇往腰间一插,打断贺琅的话:“你什么意思?你真没意思!”

而后他一把拽过程莠,把她拉到一旁,严肃道:“程莠,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把少阁主令牌给他了?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把这么重要的信物给一个外人?”

“秦子涣!”程莠把秦怿扒拉她的手打掉,一本正经道,“这令牌本来也没什么用,就是个通行令,我给他是答谢他救命之恩,日后方便在江湖行事,不然,难道我以身相许吗?你脑子才坏掉了。”

秦怿听了程莠的诡辩简直想给她一板砖,直呼“养不熟的白眼狼”。程莠懒得理他这个二五八万,一个旋身脱身而出,招呼大家浩浩荡荡地向长街日暮处前行。

贺琅一个人黯然神伤地跟在后面,苦恼至极,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是明白的,但又觉得缺点什么做支撑,以至于他感觉自己内心的东西轻飘飘的无处凭依,令他十分不安。

众人转过一条街角,秦怿从朱襄手中拿过自己的药箱,对程莠道:“我先回一趟药祠,你把甯萤香拿好,好好调息,听见没有。”

程莠连连点头:“听到了听到了,子涣兄,你能不能别啰哩巴嗦的跟个老太婆似的。”

秦怿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转头对林禹叮嘱道:“你看着她点。”

林禹点头,正要应“是”,程莠一眼瞪过去,他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换成了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

在这一场兄妹之争中总要有一个牺牲品,林禹便是首当其冲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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